并不是所有交响乐演出,都是那么高大上。
作为一个普通古典乐迷,我已经不是第十次受到来华“水团”的欺骗,在经历了漫天飞舞的错音、气若游丝的独唱以及出殡般毫无激情的演奏之后,我终于不再轻易上当了。
直到今天,国外“水团”对大部分人来说仍然新鲜,没有人愿意相信白花花的银子掏出去、假冒伪劣耳中鸣的悲惨事实。而大部分现场听众,都在意味深长地随音乐点头,或忙于应付孩子,他们毫不犹豫地撑完全场,并疯狂地在结束后喊着“安可”,让那些“著名乐团”的艺术家再献上两首曲目后方息事宁人。
实际上,“水团”生意由来已久。上世纪70年代,众多不够专业、热衷于弄虚作假、夸大宣传的西方“水团”就已经风行日本。
日本的古典音乐发展比中国早了几十年,战后的日本经济腾飞,当时的日本人对舒伯特那15首《弦乐四重奏》的需求和对迪奥的需求同样强烈,这些代表着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新鲜事物成为社会风尚。
东京交响乐团的表演现场。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经济迎来全面复苏,追求精神生活、让子女接受素质教育显得尤为必要。从90年代开始,那些灰突突的筒子楼里便时常传出磕磕巴巴的钢琴声、拉锯般的小提琴哀嚎以及走调的圆号声,一部分80后经历了第一波“钢琴热”以及古典音乐的普及教育,这无形中推动了古典音乐演出市场的发展。
望子成龙的父母焦急不堪,他们纷纷把流着鼻涕的孩子拽到音乐厅和剧院,在小孩的哭闹声、中年人的咳嗽声以及随心所欲的掌声中,一批批古典音乐观众被缓慢而坚定地培养出来。也是从这个时期——90年代初期开始,“水团”转了个弯,开始向西前行,来到了中国这片更肥沃的土地。
对于当时中国的古典乐迷来说,普及尚未成功,鉴别只得暂且搁置。时至今日,仍然有一部分中国观众笃信“国外的月亮更圆”——古典音乐来自西方,所以从西方来的古典乐团一定更正宗。
可正是这种心态,让“水团”长期在中国有市场。音乐评论人徐尧认为,中国人对古典音乐演出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上世纪90年代开始,国内就有演出商在做‘水团’的生意,他们利用了中国观众对外国乐团的向往,认为只要是外国来的就好。就这样,一大堆冒名顶替,乱改名字和简历的国外乐团就跑到中国圈钱。”
除了乐迷们的“偏执”,更令人失望的是,治理这种乱象目前仍然无法可依。“我们没有明文规定乐团演出时的名称和它原本的真实名称一模一样,所以审批部门没有权力去阻止演出,而卖票又属于商业行为,所以‘水团’现象并不涉嫌违法。”徐尧表示。
听交响乐和听懂交响乐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
只要花钱就能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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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曲家、音乐评论人田艺苗一直致力于古典音乐普及的工作,在她看来,上海的“水团”并不多,“水团”主要集中在古典音乐市场刚刚起步的二三线城市。
“来上海的大多是国外一流乐团,因为上海有一百多年听古典音乐的传统,听众比较专业,就连很多不是特别通俗的音乐会票都能全部售完,而且是在不需要太多宣传的情况下。但现在二三线城市的‘水团’越来越多了,原因是演出公司不规范,很多不够专业的文化公司在做这块市场,导致演出水平良莠不齐。”
圣彼得堡爱乐乐团正准备演出,以“爱乐”为名的乐团很多国家都有,大都代表了该国交响乐团的最高水准。
尽管国内音乐演出市场仍不完善,并且监管不力,但徐尧认为,国内剧院的经营模式在一定程度上让“水团”现象加剧。“中国剧场、剧院和音乐厅的经营模式和国外不一样,我们很多剧院、音乐厅是以租场的形式做演出。我有音乐厅,你来演出的话只要付我场地费用就行了,演什么和我没有关系。当然这种情况国外也有,比如维也纳金色大厅,只要你花钱就能演。
但这种形式会导致剧院对演出的内容失去发言权。简而言之,只要你付钱、演出内容不违法,就可以演。演出场所只是承担了载体的属性,不作价值评判。比如,一家剧院一年会自己安排三四十场演出,那剩下的两三百场就要用其他演出填满,尤其到了新年音乐会期间,场租会相应提高,能挣很多钱,市场的本质仍然是逐利的。”
不靠租场谋生的演出场所情况要好很多,徐尧表示,国家大剧院在演出季里是不允许租场的,都是自营演出,这从根本上杜绝了“水团”现象。现如今,这样运营的演出场所越来越多,演出方对自己的节目运营有信心,通过自己安排的演出就可以填满一年,租场挣钱就显得没必要,这可以让“水团”无缝可钻。
维也纳音乐之友协会大厦,著名的维也纳金色大厅所在地。
观众应该对中国本土乐团有点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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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是能挣钱的地方,就少不了猫腻。
“水团”在中国能挣钱,到国外也一样。在柏林和维也纳,有很多专门针对游客的乐团。“维也纳有一个乐团每天就守在教堂门口,戴着假发套发传单,招揽游客,美泉宫也有穿着18世纪服装的演出,并且是每晚都有。”徐尧说道。
事实上,维也纳金色大厅和国家歌剧院会举办很多针对游客的演出,这些演出很难保证高水准。但对于游客来说,到了维也纳就想听场音乐会,听什么并不重要。
“德奥这种国家,当地人音乐素养很高,是不会去看这种演出的,所以这些针对游客的乐团印的传单上面几乎看不到德语,都是英语,他们在当地的生存空间很小。每逢欧洲演出季结束之后,职业乐团基本上都会去参加音乐节,比如萨尔茨堡音乐节、琉森音乐节,古典乐迷都走了,剩下的全是游客。”
维也纳金色音乐大厅。
在某种程度上,观众的认知水平对“水团”的生存空间有很大的影响。欧洲本地“水团”生存空间之所以小,得益于当地人普遍较高的古典音乐素养。
另一方面,除了中国观众目前仍不具备较高的古典音乐素养以外,对国外乐团的“迷信”也显示出对本土乐团的不够信任。“中国本土乐团的根基不深,很多乐团成立的时间不长,观众缺乏信任,很多国内观众认为在专业性方面,国内乐团不如外国乐团。”
徐尧认为这种想法虽然可以理解,但并不符合事实。“像中国爱乐乐团、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上海交响乐团、杭州爱乐乐团以及中国国家交响乐团都是非常优秀的乐团。他们的演出水准一定不在国外乐团之下,从年开始,中国爱乐乐团便成立了自己的音乐季,在专业性和管理方面,无疑要比国外‘水团’高出许多,我们应该更有信心一点。”
田艺苗则认为中国古典音乐乐团在国际上的地位提升需要大规模的海外巡演和本土的好音乐。“这两点非常重要,因为中国演奏家演奏国外作品并不逊色于欧洲的音乐家,但最大的问题是缺少本土的好音乐,即中国音乐。俄罗斯大规模海外巡演时演出的是俄罗斯的作品,但中国没有这么多有力量、积淀深厚的本土作品。”
广州交响乐团正在表演。
“如果你做足了功课,想受骗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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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初涉古典音乐演出的观众,“水团”的危害显而易见。“一年下来,来华演出的国外重量级乐团,不少于七八支。但好的乐团总归数量不多,很难满足市场缺口,而‘水团’的成本比较便宜,数量也多,算是某种‘补足’。”
徐尧话锋一转,“但它们危害很大,比如扰乱市场秩序、影响观众对国内演出市场的评价,甚至带来很多不对的音乐理念。比如有些观众以为去听古典音乐会就一定要听施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其实音乐有很多风格和类型,圆舞曲只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乐团会戴着假发套演出,这无形中助长了观众错误的认知。”
《蓝色多瑙河》的作者小约翰施特劳斯。
曾经,中国人看见“施特劳斯”“国立”“爱乐”“皇家”便趋之若鹜,纷纷慷慨解囊。中国观众对于国外乐团的谜之信任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水团”的冲击之后慢慢恢复了理性,在老听众中,上当受骗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低。
不论徐尧还是田艺苗,都认为专业人士或资深乐迷上当的可能性为零。但对于普通观众而言,买票之前留个心眼必不可少。
“在看一场演出前,一定要去查乐团的原名,看它有没有专业的演出季、出过什么唱片、在哪里演出过、有什么评价。其实只要会外语就能一目了然,如果你做足了功课,想受骗是很难的。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受骗?就是有的人懒得查,或者没有查证的能力,或者觉得这个乐团有了名称和头衔就不需要查证。”徐尧说。
中国爱乐乐团正在表演。
此外,盲目跟风也导致一些真正有才华但名气不够响的乐团被埋没,田艺苗发现人们听演出的时候倾向于盲目跟风。
“一些著名音乐家来的时候,即便再贵的票人们也会买,但一线的音乐家是很忙的,有时候连倒时差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上场了,未必能保证每场演出都很好。其实欧洲的一些小团不可小觑,虽然名气不大但听起来很有风味、很有感觉,却很可能不卖座。”
徐尧对于一定要去现场听古典音乐持保留态度。“手机上就能听,唱片也行,如果要花钱去听音乐会还是要考虑性价比的。最初接触古典乐首先要熟悉曲目,对古典乐有一个认识,这个时候不要急着去听现场,看看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风格、作曲家和演奏家,再去挑选适合的音乐会。”
不论如何,怀揣着对古典音乐的热爱和向往,花钱买票去听场音乐会仍旧是值得赞赏的,即便不幸遇到“水团”,也或多或少能受到音乐的熏陶,就像田艺苗所言,“第一步是普及,接下来才是鉴赏”,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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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爽排版/王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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