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
01.
“老子居”里的“老子”
除了睡眠,黄永玉行走坐卧之间都叼着烟斗。
这辈子/吻谁也没有吻你多/每天起码一千次/一种冒火的冷吻。冷的吻/那时代/唉!情感的贫困/配给温饱/配给笑/配给爱,还要驼背弯腰挂块牌。
这是以“老子”自居的黄永玉写给烟斗的一首诗。
年,黄永玉出生于湘西凤凰的一座山城。年以前的凤凰人,自由、放荡,将幻想和生活上最现实的部分糅合。湘西那个小小山城不知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的献身的幻想,以至黄永玉和表叔沈从文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
受表叔沈从文的影响,黄永玉穿过洞庭去闯荡世界,江西、福建、上海、香港、台湾,辗转飘零;年受表叔沈从文的召唤从香港回到大陆,开始他命运多蹇的生之旅途。
黄永玉在他的自述文字中说:“从文表叔许许多多的回忆,都像是用花朵装点过的,充满了友谊的芬芳。他不像我,我永远学不像他。我有时用很大的感情去咒骂,去痛恨一切混蛋。他是非分明,有泾渭,但更多的是容忍,所以他能写那么多小说。我不行,忿怒起来,连稿纸也撕了。扔在地上践踏也不解气。但我们都是故乡水土养大的子弟。”
现在我多半时间住在“万荷堂”。
早上7点钟起床,漱洗完,吃早点。随便吃一点。吃完早点看看电视,上厕所,然后工作——画画。12点吃午饭,吃了饭再画画,18点钟吃晚饭。晚上看看电视,看看影碟,睡觉之前看看书。就是这样。时间过得很快。偶尔会有好朋友来,以前是丁聪、王世襄、黄苗子、张仃这些老友,现在老朋友也都老了,出门不便。要有朋友来就是在下午,有时候放下工作,有时候不放下。晚上大家一起吃吃饭,聊聊天,朋友们回去。很少出去玩,出去玩可惜了。不要说在中国,到国外去我也很少玩,大部分是画画,写东西。
我不是一个喜欢应酬的人。80多岁了,一天到晚还那么活跃,怎么可能呢?有这个时间空间,也没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利用时间,多做点事情,写写东西。写东西总是受画画的干扰,把画画的时间尽量安排好,保证写作的时间。我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不喜欢应酬,即使能躲过开会和应酬,也还是没有时间写作,总有什么事情打扰。不过马上要写《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了,再不写来不及了。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不是自传,就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串联起来写。
“无愁河”,就是没有忧愁的河流。因为我们家乡的上游有一条无伤河,我把它改成无愁河。借用这个名称写我从童年到今天,我经历到的、看到的、体验到的,不是历史,没有编年。
写历史不是我的任务。我的经历恐怕别人也没有过,从小到处跑,一直到解放后回到内地,近一个世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认识了那么多人,有那么多感悟和体验,这些别的人很难碰到,要不写出来就可惜了。现在不画画了也可以,要是这些故事不写出来,就可惜了。第一部分写到4岁就写了20万字,就这样往下写,写到80岁。没有提纲,就是信笔往下写。
现在画画对什么题材感兴趣?每个画家都有对题材的专注点、擅长点。我这个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有很多的局限性,但是也有好处,好处就是不受任何约束。想到什么画什么,生活里头,书本里头,见闻里头,看到、听到的都会画。我画画之外,也做雕塑,搞木刻,也写东西,就是这样。这不是一个专业人的做法,专业的人就不一样了,搞研究的,一辈子做研究;写小说作诗的,一辈子写小说作诗。就像铁匠就打铁,银匠就打银子。我这个是修补破铜烂铁、挑着个担子满街串的人。
我主要的收入就是卖画,收入维持生活够了。卖画主要在香港和国外,像意大利、英国、美国、日本、东南亚一带。买画的人不一定都是专业的人,各种各样的人,也很难说你买我的画,我要调查你的出身什么的,谁要买画就买。我的画也不是纯粹的中国画,纯粹的中国画也就是中国的文言文,人家还不一定看得懂,太前卫了也不行,我的画可能对他们的胃口。在国外也不敢说有什么影响力,人家愿意买画就是。画能卖到多少钱?这个问题人们一般不会说。维持生活没问题了。
我从来没有跟什么拍卖行发生什么关系。有过一次,就是前年,荣宝斋拍卖过一次我的画,拍卖完了,结果那个买画的人让抓起来了,据说是一个黑社会的,后来又把画还回来了。我的画还被偷过,也被追回来。艺术家跟画廊、市场的联系,是艺术生产的惯例。以前就是这样,从印象派,到19世纪、20世纪,都有画家的经纪代理。我用不着代理,别人买的画,都是辗转找来的,包括仿作我的画,也是在个人之间卖来卖去的。我没有经纪公司,没有代理。不少画家有经纪公司吹吹捧捧,我不太好意思做这种事情,也可能没有这个本事。
不是有意标榜,一是没有时间,再就是能维持生活就可以了,用不着弄很多的钱。好好的做点别的事情,读读书,写写东西,跟好朋友聊聊天,可以了。挺好的。
现在已经不像过去的年代,过去的年代动弹不得,你连画画的权利都没有。
02.
斯巴达式的精神磨难
黄永玉被很多朋友看作是“纯真的人”——在严酷的时代保持了纯真品格的人。
黄永玉自己则说:“我是个受尽斯巴达式精神折磨和锻炼的人。并非纯真,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剖开胸膛,创伤无数。”
年,黄永玉和妻子梅溪、儿子黑蛮一起从香港回北京,时年黄永玉29岁,儿子7个月。促使黄永玉回北京参加工作的除了自己的意愿,还有就是表叔沈从文。
黄永玉从北京老火车站坐着马车到沈从文在北新桥的大头条寓所,那是座宽敞的四合院。但北新桥的生活其实从物质到精神都是慌乱的。其时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工作,每日上千种文物过手,每日用毛笔写数百标签说明。
年、年日子松动得多,对沈从文和黄永玉来说都不算难过。真正使他们受到考验的是年之后的岁月。
“‘反右’了。‘反右’这个东西,我初以为是对付青面獠牙的某种人物,没料到罩住我许多熟人、我心目中的老师和长者、好友、学生。我只敢在心里伤痛和惋惜。在我有限的生活认识颤抖。”黄永玉说。
“不停地‘改过’,不停地‘学习,不停的‘检讨’和认罪,虚掷掉几代文化精英们的生涯,挑起他们相互的怀疑、窥探、残杀、咬嚼,把仇恨当饭吃的情绪。”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咏林冲的两句诗成了黄永玉在那段时期全部生活的悲欢写照。
“文革”前我的住处是一间大房和一个小套间。房子不算好,也算满足。跟我一起住的,很多是我尊敬和景仰的长者。
年,中央美院从党委书记、副书记、党委委员,到教授、副教授、讲师和想象得出来的一些人,再加上一两个贪污犯,都成了“牛鬼蛇神”。美术学院版画系长长的胡同两头一堵,装上木闸子,就成了天生的一所监狱。美术学院加上美术家协会托管的“牛鬼蛇神”总数加起来刚好是梁山水浒好汉的一百单八。日子很不好过,劳累、痛苦、羞辱、恐惧,牵肠挂肚地思念家人和朋友。
家被查抄,所有的文物所有的东西都被拿走,唱片、字画、书装了六车。批斗会上,被人用鞭子抽得背上的血往衣服上揭不下来。
在“牛棚”,每天一人轮流值班到大厨房为大家打饭。“牛鬼蛇神不准吃好菜,米饭馒头倒是一样。馒头每个二两,吃三两的就是一个半。那半个馒头由值班的负责,将一个二两的馒头掰成两半。这件事,李可染一直做不来,发抖的手总是将两半馒头弄得一大一小,而且悬殊到当时觉得可怕现在觉得荒唐的程度,李可染先生为这个经常被看管的人训斥。
李可染先生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动荡,那么凶恶的迫害。一大家人等着他料理照顾。我的一个学生,一个形象长得像粒臭花生的年轻人,极为凶恶残暴。就是这一类中山狼使没经过恐惧和欺诈的李可染先生丧魂落魄。他已经高血压好多年了,命令他站起来说什么的时候,连手臂、嘴皮都在颤抖。
李苦禅先生当得起是一个好汉,他的工作是清扫垃圾。他有练功的底子,什么侮辱也压不倒他。什么担子他也挑得起。70岁的老人,一举手,几百斤的垃圾一下子倒进了垃圾坑,就跟没事一样。
动乱初期,我是真诚地认了罪的。喜欢“封、资、修”文学、音乐,喜欢打猎,还有许多来往频繁的右派朋友。但是慢慢地我就不老实了,我最不老实之处就是善于“木然”,没有反应,没有表情。我想老子就是不让你看到内心活动。那时我有恃无恐,压人的几座大山,历史、作风、家庭出身在我身上已经没有影响。
年,我从下放的农村调回,参与北京饭店的《长江万里图》大型壁画的创作。创作组成员有画家吴冠中、袁运甫、祝大年。四人赴长江两岸写生尚未结束,北京开始了批黑画运动我们应召返京,壁画创作组解体。没想到我的作品又被列为“黑画展”第一名,受到批判。
刚刚粉碎“四人帮”的时候,有一次在钓鱼台吃饭,廖承志同志问过我怎么跟“四人帮”斗争的?
我说我怎么敢跟他们斗争呢,最好是他们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我就很好了,我哪里敢跟他斗争?当时因为“猫头鹰”事件、“黑画”事件,我受到伤害,好像受到伤害是一件值得吹牛的事情。我只能说幸好江青没有对我好,要是她喜欢我,我怕控制不住会做多少坏事啊?我跟廖承志同志说,我是这样看的,我顶多没有求饶。廖承志说不求饶也是一种斗争!生活就是这样,在太平年月人性都难以琢磨,何况社会动荡时候,更难预料。
怎么看过去的生活?世界的历史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人类有几千年前的痛苦,只不过没有记录。惶恐、折磨,有时候就是人的常态。生活是一个很完整的过程,充满伤痕的生活也是一个完整的生活,人生就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我们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我们不只有新社会的经历,还有旧时代的体验。现在看当年人性的扭曲,也是应该谅解的。能怎么样?人不愿意宽恕罪恶,不宽恕的最好办法就是别忘记,但是你可以谅解。在法国的时候,我去过巴黎圣母院,在圣母院的附近有一个纪念馆,那是纪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死难者的。法国诗人阿拉贡的诗句就刻在纪念馆正门上,他说:可以原谅,不能忘记。
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脱办法吗?没有。仇恨没有用,报复也没有用,对犯下罪行的人,你就是鞭尸也解救不了你所遭遇的磨难给你身心带来的创伤。你还是要面对生活。在外国有一个格言说:“别去记仇,记仇影响你对生活的判断。”这是对的。我们经常说新社会旧社会,把它分得那么清楚,实际上那个新的里面,有好多旧的东西,那些旧的让我们怕的东西,换一个面貌再来,就像中国的封建思想,几千年来总是变换面貌出现。所以有人群围攻妓女拿石头砸妓女的时候,耶稣说:如果你们自己不犯奸淫你们就可以打她,结果再没有人敢打。就是这样,面对历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人从历史的角度想问题就能看开一点。在最困难的时候,为什么我不感觉忧愁,就是在任何一个情况下,我都能排解困难。我也曾哭过一次忍不住地热泪滂沱,头埋在被子里,那是读到巴尔蒙特诗句的时候,他写道:“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世界。”读到这句诗的时候我哭得像小孩子。
03.
在阿瑟·米勒家劈柴过冬
年,黄永玉在香港听说沈从文自杀。
后来知道表叔获救的消息,黄永玉才松了口气。
因为“政治的无知”,沈从文逃过了年的劫难,但没有逃脱“文革”的厄运。很长一段时间,沈从文的工作是清扫历史博物馆的女厕所。年,黄永玉给曹禺写过一封信。
写信是因为当时曹禺到黄永玉家里谈到他跟沈从文的交往。他感慨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变化,人情和政治的冷暖。曹禺说他曾是沈从文的好朋友,但是他多年来一直不敢去看沈从文。他很自责,为这件事抱歉。
曹禺说他不敢去看沈从文,但是我在沈从文家见过他一次。他还是看了,并不是完全没有看。只是他对表叔一直怀有愧疚,责备自己几十年。
为什么写这封信?就是因为曹禺先生那次在我家说起他的心情。他说你看你多好,有这么多朋友来看你,你也能去看朋友,我就不行,我不敢看别人,别人也不来看我。他跟巴金先生也讲过这样的话。因为这个原因我就写了一封长信给他,我说你以前是我们的大山,但你被“势位”所误。你要把原因归结到社会还是不太准确,你有自己的原因,你是因为所处的位置耽误了自己,你要把位置稳住,因为这个位置,你不敢招惹是非,不敢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像有钱的人不敢跟讨饭的打架一样。我说以前你是我们的大海,是我们的高山,现在你变成了小土堆,变成小沟渠,为什么?实际上我知道为什么,谁都知道,他也知道。有什么办法呢。写这封信是因为惋惜曹禺一世的才华——年轻时写出那么多剧作,后来没什么像样的东西,那是一个剧作家的悲凉。其实不光曹禺,还有夏衍、茅盾,好多好多,都有这个问题。
当时阿瑟·米勒来中国访问,在曹先生家里做客。英若诚也在,他把我的信翻译给阿瑟·米勒听。吴祖光很担心,他说你这信一写曹禺准跟你绝交。吴祖光了解曹禺,但没有想到的是,曹禺后来回了一封很诚恳的信给我,他说我把你的信裱起来了,裱成一本册页。阿瑟·米勒是我的朋友,他是个很有活力的人。他来北京到我家几回,他的书里也写到我们的交往。我到美国,在他家住过十多天,他家里的桌椅全是自己打制的。他住的地方有森林,阿瑟·米勒自己带工具采伐,自己锯木头制作桌椅。我去看他,他就开拖拉机带我到森林伐木,木头运回来他自己用斧子劈开,那些木头就作他过冬的烧柴。阿瑟·米勒和曹禺完全两种状态,我对他说,我们也有个大剧作家曹禺,可惜曹禺离生活太远了。
我们很多艺术家是这样的命运。像阿瑟·米勒那样就被看成异端。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年,那时候我们买布要凭布票供应,我用布票买了一些厚布,我做了一个小帐篷带着全家4口人,还有朋友的孩子,我们带着狗去野外打猎、露营。从小我就养狗,在家乡我舅舅喜欢打猎,我就跟着他。年,有人就贴大字报,批判我是资产阶级分子,批判我是游手好闲,吃喝玩乐。问题是他没有见过资产阶级,不知道资产阶级是什么样。真正的资产阶级可不是像他们想的整天无所事事,资产阶级是很奋发进取的,这个他们不知道。
阿瑟·米勒的成长和我们不一样,现在他死了,他在活着的时候创造力惊人,跟曹禺完全两样。在美国的时候我看过阿瑟米勒排戏,阿瑟米勒就坐在导演旁边,随时修改台词。演员问这样是不是更好一点,他如果觉得好,当时就改。排完戏再开车跑很远的路带我到他家去。
那年,他到中国访问出了一件大事,他到北京的时候恰好是我们的一位网球选手出走美国不归。我去北京饭店和朋友吃饭,听人说起胡娜的出走事件,听到消息说某某负责人指示,把阿瑟·米勒驱逐出境,他把胡娜出走跟阿瑟·米勒的来访放到一起处理。阿瑟·米勒是北京人艺请到中国的贵宾,胡娜是自己出走,怎么能把两件事相提并论呢?有关方面生气,态度坚决要把阿瑟·米勒驱逐出境。我就赶快告诉当时文联负责人陆石,请他赶快跟中央去打听打听,千万不能这么做,要是把阿瑟·米勒驱逐出境,国际会大震动,我说要知道阿瑟·米勒是什么人,你请人家来的,真那样做会使中国丢脸。后来中央领导过问,阿瑟·米勒没有被驱逐,他大概也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04.
不爱黄霑,爱崔健
“画画的人,永远是个孤独的行者。他要对付自身、身旁、世界,所有的惊涛骇浪的人情世故,用极大的克制力维持创作环境的宁静、安详。”
在年代中期,黄永玉有很长的时间生活在法国和意大利。
在一本《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的书里,他记录了这段异国的生活。
“每天提着一个在沙特买的简陋的小麻布袋,里头装着一支‘小白云’毛笔,一个简易的墨盒,几次到欧洲来都用的是它。跟一卷窄而长的宣纸。再就是一块厚纸板和两个小铁夹子;我在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乱跑,随地画画。”
在巴黎的住处是好朋友为黄永玉找的,在卢浮宫墙外的大街上,一套闹中取静的典雅屋子。三楼或是五楼,电梯小,轰轰隆隆来到楼上,糊里糊涂住了一个月。从墙上大阳台可以看到卢浮宫顶门上一系列雕刻。直街拐进另一条横街,中间的丁字角就是广场,广场中一个骑马的武装女人,镀金铜像。她就是圣女贞德。
黄永玉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追索印象派之源,访问梵高的故乡,寻找达·芬奇、罗丹、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的足迹。
在国外那几年没有什么,意大利那边,我有个家,有时候回那里去,我女儿黑妞在那里定居。国外就是国外的生活,有时候杂志报纸让我写写哪个东西,我就写写。其实在生活里面不重要,在那里就是休息。中国人嘛,外国文化有时候也难免沾染到了,但不是绝对的。中国文化当然是主要的。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经历,各人有各人不同的路子。人家说黄永玉是玩家,黄永玉玩得挺开心的。我不玩,不喝酒,不听卡拉OK,不打麻将和任何纸牌。吃东西也不偏爱,不是说一定要吃好东西,有什么就吃什么,无所谓。朋友来往也不是很多,就几个小时候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各种各样的朋友开阔我们自己的知识,年纪大了,走路也不方便了,这些朋友来了,跟我谈另外一方面的知识,交流交流,有一种新鲜感,就是这样。很平常,就像大家过日子一样。
除了画画、写文章,就是看看书。我没有必读书,爱读什么书就读什么,包括《老子》《庄周》《麻衣神相》,什么书都看。我这个老头子,一辈子过得不那么难过的秘密就是,凭自己的兴趣读书。世界上的书,只有有趣和没有趣两种。有益和有害的论调是靠不住的。这个时候有益,换个时候就变成有害了。苏联几十年前出过本《联共(布)党史》,被说成是一本对全人类命运至关重要紧要的最有益的书。怀疑它是有罪的。现在呢,变成一本有趣的书了。你可以用它去对照国际共产运动的发展,得出妙趣横生的结论。这是时间转移的结果,由不得谁和谁来决定。
一本书,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历史时期,它的价值和作用完全不同。历史也是这样,正史、外史、野史,来来回回滚,我们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历史的看法都会有变化。
读书读得最好的是钱钟书。我跟钱先生在北京西郊三里河一个大院里住过十来年,俞平伯夫妇、金山夫妇也在那里住。有的人读书像刘文彩,把读的书当成自己的财产来炫耀,就好像政治家拿官当得大来炫耀,有钱人拿财富多来炫耀一样,不但炫耀,而且架子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粗。有学问的人就变成脾气很大的一个人,这些人读了书,也不发挥,这是一类;还有一类,读了一本书就大发挥。像钱钟书先生这样的,古代的书、现代的书,古代外国书、现代外国书,他都能读懂,读了能消化,他把书消化以后变成一种精深的学问,这不容易。还有就是他记性好,加上见闻广,对人生有鲜明的态度,这在老先生很难得。钱先生的书写得也好,他有人生,他的人生也很有趣,《围城》是懂得人生的大书。但钱先生是教授的人生,书斋里的人生,跟世界的丰富和复杂比,还不够。
但他这样的人已经很少有了,人生百年,能像钱先生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这个人,特别的地方是兴趣广泛一点。就连儿童画我也喜欢,中国的、外国的、非洲的,我都喜欢。音乐我也喜欢,包括古典音乐、现代音乐,还有山西梆子、西北小曲,我都喜欢。也有不喜欢的,比如香港和内地那些大喊大叫的流行音乐我就不喜欢。在香港时我就对我的老朋友黄霑说,你怎么写散文写得挺好,写歌词怎么都不通?他说香港人喜欢东扯一句,西拉一句的。在他去世前一个星期,当时湖南电视台拍一个我的专题节目,黄霑在我香港的家中接受了采访。还有什么四大天王,那些人唱得还真不怎么像话。演好声乐需要出色的嗓子,四大天王的嗓子出色吗?我听不出来。
我喜欢欧美的现代音乐,包括流行音乐。从早期的猫王,到披头士,到以后的西蒙我都喜欢。我一个朋友,音乐学院的院长赵沨,他就不喜欢现代音乐,我说你有没有看过披头士写的总谱?那个总谱看起来可不简单,它的旋律、节奏、配器学问大大的。可惜赵不在了。我听猫王、听披头士的时候也不老啊,年批判我的一个罪名就是我向学生介绍欧美古典和现代音乐,他们说我是罪魁祸首。那时候我还年轻,从香港回到内地,带回来一大堆欧美的现代音乐。那些乐曲的歌词真是好,不像我们今天这么混乱。我看过一部美国电影,电影里那个纽约联邦调查局的副局长,被黑社会雇佣的杀手绑起来了,放在汽车后备厢里面,汽车在走,整个晚上就放西蒙和加丰凯尔的歌曲,让那个陷于绝境的联邦调查局副局长活下来:“你别忧愁,我愿意变成一座桥,让你从我身上渡过忧愁。”
当然,我们也有杰出的音乐家。比如崔健。他是一个开拓者,是个了不起的人。
王朔我也喜欢。我觉得在将来他的文学地位是摧毁不了的。他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是一个开拓者。王朔的书我都读了。我觉得崔健的精神,王朔的精神,是开拓性的。开拓什么?开拓一种境界。文艺的道路是需要开拓者的。比如说印象派,年,像德加、马奈、莫奈、毕沙罗、图鲁斯·劳特雷克,像塞尚、梵高那么一帮年轻人,一起把太阳拾到绘画里面来,这是一个开拓。一样的道理,崔健让中国有了“摇滚音乐”,王朔让中国有了年轻的舒展。不叫苦,不哼哼,把今天的年轻的社会关系、情感抖搂出来。教一切人,包括老人如何看今天的世界,今天的底层,为新世界欢欣。开拓所向披靡的幽默强势,你没有头脑和眼睛吗?怎能叫他“痞子文学”?他们从中世纪一样保守的文化禁锢中冲出来,从政治高压里面冲出来。可能他们很难让人一下子理解。需要时间,有了时间,很多事情就可以被证明。
艺术家,有的道路宽敞一点,有的道路曲折一点,我一直想崔健和王朔的问题。崔健来过我这里,王朔我不认识,王朔有一个很难听的称号:“痞子文学”。有的是官方这么说他,有的是同行这么说。没关系。有没有第二个人,全北京市的书摊都卖他的书?狄更斯当年写小说,不是一本一本地写出来,他是一天写几页,由货郎带着走乡串市去卖,人们读狄更斯的小说,货郎一次来买几页,下次来下次再买,这就是狄更斯当年的读者。我一直喜欢狄更斯在他的小说《双城记》中的题辞:“这是个光明的时代,这是一个黑暗的时代。”
这不是小事。崔健和王朔出来的时候我们的社会是什么样子?精神和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在给别人开辟道路,他自己可能因为某种情况,闪避在另外一边,但道路开辟出来了。崔健是不朽的,他一定还有辉煌的未来,王朔更是这样。很多人把他们看得很普通。他们是思想者。他们可不是仅仅在音乐或文学行当混日子的人,绝对不能小看他们。当然他们也不能小看了自己。但是作为一个读者,作为一个音乐欣赏者,我感谢他们。真正优秀的艺术不是随便就可以否掉、贬低的。欣赏艺术的人也要有欣赏的人格,社会对待艺术不能像奴隶主对待奴隶一样。
文字丨选自《在时代的痛点,沉默》,夏榆著,新经典文化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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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waOgasawara编辑
小陈、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