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收录于我在年出版的音乐散文集《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藏在香港音乐的33段时光》。重新发出来,对太极键盘手唐奕聪所做的贡献表示感谢,也希望更多人能了解这一杰出的香港乐队。香港乐队,不止Beyond而已。
——写在前面
香港是几乎所有人心目中的购物天堂:富人为奢侈品排队,女生猛扑化妆品,师奶横扫日用品,家长给子女置办嫁妆和奶粉,书虫有楼上书店,乐迷有HMV和信和……如果你是一名Band仔,香港也一定是你永远挂在嘴边的地方。毕竟只有少数人能够从日本带一把原汁原味的日产芬达电吉他回来,因此香港的通利琴行就成了你最佳的选择。当你和朋友一起玩琴的时候,若表示“这把琴是香港通利买的”,定会增添几分肯定的目光:小子,上道啊你。
第一次去通利的时候可把我惊呆了。因为是总行的缘故,位于尖沙咀金马伦里这家通利堪称全港最大,明黄色的店招也显得比别家阔气。一进里头更是目不暇接,电吉他密密麻麻地悬挂着,除了我们熟识的Fender、Gibson、PRS、Ibanez外还有更多你叫不出名字的牌子,款式也千奇百怪,另有堆积如山的吉他音箱——这情景让你想起了烧腊铺。许多打扮入时的年轻人在店里试弹,手指上下翻飞,嘴上一路不忘与店员、朋友们打笑。
除了天堂,你很难找到更恰当的比喻。
通利在全港有20多家门市,遍布在九龙湾、荃湾、青衣、屯门等地。繁荣的乐器市场,意味着繁荣的乐团文化。这还得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80年代末的香港乐坛,乐队千帆共济,Beyond的热血激愤,达明一派的扑朔迷离,Raidas的优雅动听,浮世绘的浪漫忧伤,BlueJeans的另类前卫……而他们当中能坚持奋进,最终跻身香港流行乐队名人堂的,除了我们熟悉的Beyond和达明,还有一队——太极。
对于非粤语方言区的乐迷来说,“太极”可能稍感陌生,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朋友。距离他们引领香港乐坛夹Band大潮的日子太久,在年乐队成立20周年的演唱会中撑台的嘉宾又太多,使我们对“太极”的印象愈加模糊。“太极”渐渐不再被大家提起,省港澳每一个学弹吉他的初哥,把“太极”《每一句说话》当做必学曲目的也越来越少。实事求是地说,“太极”的成就、影响力和他们同时期出道的Beyond比较,确实相去甚远,但他们因此渐渐被人淡忘就是一个自然选择的结果吗?
年,“太极”参加首届“嘉士伯流行音乐节”,战胜了好友Beyond,成为当年的冠军乐队。第二年,Beyond自费出版了他们的首张作品《再见理想》,“太极”也交出了他们的《迷》。“太极”和Beyond既是对手,也是朋友,他们在《劲歌金曲》上一起轧琴,唱《浪子心声》,黄家驹、黄贯中、邓建明互飙吉他的场景,依然被“摇滚粤”迷们津津乐道。以“太极”、Beyond为代表的乐队音乐对千篇一律的香港乐坛发起了强劲的冲击,他们以“非情歌”为武器,每一发子弹都命中市场的红心。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BandSound浪潮是香港作为一个具有前瞻性的国际性大都市的又一例证。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污点”(Blur)、“绿洲”(Oasis)等乐队占领了伦敦,“涅槃”(Nirvana)则从西雅图出发,一举攻下了纽约的唱片行、电视台和收音机。这一波乐队抢滩主流乐坛的旋风,至少要在10年后才吹到台湾,“五月天”、“拖拉库”、“四分卫”、“乱弹”、“董事长”等在世纪之交时浮出水面,台湾的绝大多数歌迷们这时才慢慢地知道什么叫做乐团。
不同于Beyond的卧薪尝胆、时刻高挂“我是愤怒”,“太极”的音乐和香港当时的主流流行歌曲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他们的曲风大致可被归入流行摇滚,歌曲旋律朗朗上口,编曲细腻温和,代表作《留住我吧》《每一句说话》和《Crystal》甚至可以直接拿给当时正红得发紫的谭咏麟演唱。就如《每一句说话》,带着浓浓的香港乐坛80年代Feel,虽还是可以被归入情歌的大类,但歌曲中透露出来浑然天成的粗犷,隐隐中散发着大爱的格调,又突破了一般芭乐情歌的界限,因而受到了广泛的传唱。
宁愿永远失败
来填补对你的债
仍想起某天几段情怀
IStillLoveYouTillIDie
——太极乐队《每一句说话》
但把“太极”和TVB小小的演播厅放在一起还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步入90年代,MTV时代和KTV文化的兴起催生了“四大天王”,“太极”发现自己和潮流开始脱节。他们共有七人,双主唱雷有曜、雷有晖兄弟,两位吉他手邓建明、刘贤德,贝司手盛旦华,键盘手唐奕聪,鼓手朱翰博,无论是做户外LiveShow还是电视直播都需要花大量的时间来调试乐器等音响设备,可四大天王只需要MMO(歌手演唱所用的伴奏带)。与此同时,由于乐队成员各自都拥有出色的演奏技巧,他们频频被邀请为其他歌手做伴奏,唐奕聪甚至直接就给Beyond的演唱会充当键盘手,这使得“太极”对各种音乐风格均融会贯通。但好友黄家驹却表示:明明自己玩的是“ROCK”,却替别人弹“JAZZ”;做得多了会埋没自己的个性。你说,如果刚刚弹完梁雁翎(代表作《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歌再回来搞乐队,会怎么样?
结果是,从年起,“太极”名存实亡,成员各奔东西。
说是各奔东西,但其实撇开移民加拿大的雷有曜外,其他六人均没有离开香港,更没有离开过音乐。他们在各自的“后艺人”生涯里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许多人因为“太极”知道弟弟雷有晖,其实他的音乐事业是从担任伴唱歌手开始的。在哥哥雷有曜的影响下,他自小开始听“披头四”的作品,从中学习保罗·麦科特尼和约翰·列侬的美妙和声。某次为身体抱恙的哥哥代班,给甄妮唱了一段和声,制作人很满意,于是雷有晖开始了他伴唱歌手的生涯,陆续为郑少秋、汪明荃任和音。停止了“太极”的工作后,雷有晖更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和声演唱中,为张国荣、叶倩文、林子祥等歌手甘当绿叶。雷有晖对他的工作非常满意,“唱歌是我的专长,我也做不来别的工作,能够把兴趣化为谋生技能,甚至是终生职业,于我来说已是最幸福的事,也不用理会是担任哪个岗位,或别人怎样看你。”近年来因电脑制作技术的日新月异,唱片制作经费也随着市道的不景气而大幅削减,他呆在录音室的时间少了,可“在路上”的时间却多了。譬如陈奕迅的《MovingOn》世界巡回演唱会,雷有晖还特地为此创作了一首《一个旅人》,收录于陈奕迅的《H3M》专辑中。此外雷有晖还开班授徒,教人唱歌。他在香港另一位音乐人伍乐城开办的音乐学校任教已多年,教过的学生,从临急抱佛脚的演而优则唱艺人,到“想在爷爷生日时送他一首歌”的学生哥,横跨10岁到60岁,都有。雷有晖乐在其中。
另一位致力于传道授业解惑的是鼓手朱翰博,他在年开办了以他名字命名的音乐学校“RickyMusicFactory”,尖沙咀、炮台山都有分店。“太极”刚解散的时候,朱翰博也是无所事事,但身边不少朋友听闻他赋闲家中,自发地来找他学鼓。随着学生的越来越多,朱翰博一想,干脆正式办一家音乐培训中心好了,教授的乐器也从鼓扩大到其它各门各派。随后,他有鉴于香港的乐器演奏资格认证只有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公开钢琴考试一家,吉他和鼓却一直“在野”,于是在多番努力后,终于取得了伦敦四大公立音乐学校之一、有年历史的英国圣三一音乐学院在港公开试的资格,他本人也成该公开试在香港的首位架子鼓演奏级满分证书获得者。近年他的目标转移到了流行乐钢琴教学的普及上,“一直以来大多人只知道学古典乐的钢琴,但却不知道还可以学流行乐的钢琴。世界各地的音乐都是以流行音乐为主,香港当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学流行乐钢琴可在作曲等流行音乐的工作发展上大有帮助。我希望推动流行曲的钢琴课程,推动香港的流行音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也不过如此。
吉他手刘贤德(Ernest)在圈内还有另外一个名字:Hi-Fi德。顾名思义,就是对Hi-Fi音响有重度痴迷的发烧友。在年的一个采访中,刘贤德自言,“其实卖Hi-Fi才是我的老本行!加入太极27年,但我卖Hi-Fi已经卖超过30几年啦!”若你去香港旅游,出中环地铁站,没几步就能到HI-FI德位于砵典乍街10号14层的“ErnestAudioLtd.”。在这间高级音响专门店里,你能随便找到动辄价值过百万的靓箱。除了玩HI-FI,刘贤德还把他在“太极”中学到的流行音乐制作经验加以结合,“听到很多人说香港的CD太差,我条气就觉得不顺。香港录音室所用的Hi-Fi设备同西方国家无异,但发烧友总认为广东歌不好听。所以我自荐做幕后,希望将香港唱片质素提高。”香港歌手这几年的发烧碟热潮,包括古巨基的《GuitarFever》,刘美君的《天生爱情狂》,林子祥的《Lamusique》,都有“Hi-Fi德”在背后撑腰,或是负责录音,或是操刀后期。关于自己的得意之作《GuitarFever》,他表示,“市面很多‘天碟’只适合发烧友的器材聆听,这做法太极端了。制作这张专辑,我希望不论放在靓机、电脑或iPod里,都可以听得称心。现时很多本地CD的录音水准都未够专业,故我亦希望此碟可作为新一代监制的范本。”两年前,我曾去参观由张敬轩斥巨资建造的位于广州芳村的“VillageStudios”,该超豪华录音室总共占地万余平方尺,厨房酒店一应俱全。在我一路大惊小怪的时候,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说,你早几天来,还可以看到林子祥和HI-FI德在这里录新专辑哦。缘悭一面。
“太极”还有多位成员转入幕后。键盘手唐奕聪是香港少有的合成器高手,他的英文名字GaryTong更如雷贯耳。对歌曲中不同音色的掌控力,让他成为香港最著名的演唱会音乐总监,张国荣的《热情》演唱会,陈奕迅近年几乎所有的演唱会,都由GaryTong掌舵。他的编曲作品也不胜枚举,陈奕迅的《一丝不挂》《陀飞轮》已成为新一代港乐的首席范本。作为一名作曲人,他为张国荣所写的《怪你过份美丽》也是哥哥的保留曲目。
贝斯手盛旦华(EddeSing)也成为了一名唱片监制,他目前是华纳唱片的制作总监。至于主音吉他手邓建明(JoeyTang)出镜率就更高了,身为香港最好的录音室、演唱会吉他手之一,他不断奔走于各歌手的专辑和个唱上。年1月,广州《菲比寻常》演唱会,我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扑到了一张我竭尽所能可以买到最好位置的票。在王菲唱完上半场、进入后台换装时,邓建明来到了舞台中央,还是一贯的长发飘飘的样子,他以BandLeader的身份演奏了3分多钟的吉他solo,把我震得瞠目结舌。作为创作人,他为许志安写的《一家一减你》在年也成为四台冠军歌,和安仔在《劲歌金曲》边弹边唱的情景也成为我的年少回忆。邓建明也是“太极”成员中出个人专辑最多的,他除了有《失物待领》这样酷劲十足的“吉他英雄”大碟,也有专为香港流行吉他爱好者量身打造的《JoeyMusicFactory》《自作自授》等亲民作品,用吉他改编《可惜我是水瓶座》、《朋友二号》、《野孩子》等城中大热歌曲,随CD配上吉他谱,方便自学者练习。也多亏了邓建明,我的表演歌库里有了这些紧接地气的歌曲,才不需要用《一生有你》来讨我未来妻子的欢心。
年的时候,“太极”重聚红馆,为他们的20岁庆生。雷有曜从加拿大远渡重洋而来,七子之间的配合、音乐之技艺也不见生疏,这是“太极”各人修行的最好见证。即使搞Band的岁月已经远去,他们作为个体也不具备作为偶像歌手单飞的综合素质,但音乐不是只有歌手才能玩的游戏。没有和音,音乐听起来就很单薄,主音歌手唱起来也就很吃力;没有鼓手、吉他、贝司手、键盘手,歌手就只能在台上傻乎乎地唱着死气沉沉的、没有表情的伴奏带;没有幕后的监制,歌手和乐手们就不知所措,犹如一盘散沙;没有为培育下一代而努力的音乐园丁,那整个乐坛都将面临后继无人……在舞台上唱着《红色跑车》的“太极”乐队当然是光彩夺目的,但他们对整个香港乐坛的贡献却更多地体现在“太极”解散后为整个音乐工业各环节输送的养分中。“太极”就像神话里的盘古,于开天辟地后筋疲力尽地倒下的那一刻,血液化为江河,筋脉化为地里,肌肉化为田土,发髭化为星辰,皮毛化为草木,齿骨化为金石,精髓化为珠玉,汗流化为雨泽……盘古把自己的身体化为世间万物,“太极”也在走下舞台时将自己十年的经验散落香江乐坛。遥想“太极”创立之初,队长盛旦华为乐队起名一事煞费苦心,搞得食不安寝,夜不能寐。一晚迷迷糊糊地睡去,梦见了一个斗大的太极八卦,醒来后立马拍板,为乐队取名“太极”。而所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太极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也代表了万物化生的过程,这是否预示了“太极”乐队后来无私哺育了整个香港乐坛之意?
这就是我喜欢的香港,一座世界闻名的自由港。没有人会限制你的生活,没有人会对你指指点点,告诉你能干什么,不能干些什么。这是一座拒绝被定义的城市。十年前你可以是聚光灯的焦点,一举一动都要受到大家的审视,但这并不妨碍你十年后退居二线,安然自乐地享受幕后的工作。同样的,白天你可以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环白领,晚上你也可以潜入旺角的Band房,在乐器的轰鸣声中寻找自己。和“太极”一样,你的人生有着无数的选择。
20周年时“太极”找来了他们的老搭档因葵,录了一首新歌《干杯》。这首歌是这样唱的:
我要是不愉快 同渡困苦就解
随时日创造完美 重生也全因你起
为何人不肯归去
一分一刻一笑一起
无法说再见 求再会面
一丝一点一再Oh
重生将开始 从新开始 是我愿
所谓再见,所谓重生,以及那些不可割舍的感情,这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其实“太极”有哪一刻离开过呢?年他们干掉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太极”就已经重生了。他们灿烂的第二人生,你们没察觉吗?
《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年,邹小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