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萝
“Ensemble”——重奏团或合奏团,是一种古老的室内乐演奏形式。相比起交响乐,重奏由单件乐器担任独立声部,写作技法更加细致、复杂,给予其更丰富的表现空间,更能展现演奏者的技巧。自16世纪末出现至今,“Ensemble”从弦乐四重奏、五重奏等经典范式发展到现代音乐文献中灵活多变的乐器配置,一直是演奏家们心之向往的表演形式——在其中,他们可以畅快地展现个人魅力,又能享受默契的合奏体验。而马友友的丝路合奏团(SilkRoadEnsemble),则将这种古老的表演形式拓展到了某种极致——合奏团从年成立至今,集合了近60位演奏家、作曲家和制作人,沿着古丝绸之路,通过音乐在沉睡的文明中寻找灵魂的碰撞。
伊斯坦布尔,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下的市民广场:少年玩轮滑,小贩摊煎饼、榨石榴汁,孩童岸边嬉戏,还有女子在观赏闲步的群鸽。远处,拜占庭式圆顶的迈吉狄清真寺和海面上的邮轮安静如画。音乐家们提着他们各自的乐器悉数入场:叙利亚的Kinan和他的单簧管,伊朗的Kayhan和他的民族乐器Kamancheh(卡曼恰琴),美国的马友友和他的大提琴,中国的吴蛮和她的琵琶,西班牙的Cristina和她的风笛……动感而悠扬的异域曲调就此奏响。地上还有画家在即兴作画,游客们纷纷驻足,情不自禁地摇摆点头,与音乐家们共同沉醉在音乐的美妙之中。
这是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导演MorganNevelli为丝路合奏团拍摄的纪录片《陌生人的音乐》的开篇。无论观众来自何种生活背景,都很难不被丝路合奏团的音乐所吸引。他们的音乐有着原始而质朴的活力,让人想要融入其中,呼应那热烈的生命召唤。人们不会在乎这曲调来自何处,乐器属于哪个民族,演唱的语言是否能听懂,纯粹的音乐便能传达人类共通的感情。
马友友,这位乐界金童的音乐之路享有比其他演奏家更多的鲜花和掌声。但舞台之下的他一直在寻求更适合自己的声音。
“整个世界踉踉跄跄地走,政府在瓦解,而我们在输出音乐。”
马友友在哈佛上学时,指挥家伯恩斯坦去演讲时这样讲到:音乐能做什么?当战争、灾难涌向我们,音乐家又应该怎样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
世界上有很多民族乐器,长相不同,但发音方式及音色却相近,比如马友友的大提琴和伊朗演奏家Kayhan的卡曼恰琴,他们同属弓奏乐器。马友友在一次音乐会导赏时,就这样向观众介绍Kayhan:“这是我的孪生兄弟。我们出生起就被分开,多年以后当我们相遇,灵魂的DNA证实,我们连事业的选择都是一样的。”在创作中,马友友会经常借鉴卡曼恰琴的演奏技法,融合到大提琴中来。
在最新专辑《歌咏乡愁》中有一首《故乡》,改编自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自新大陆”》第二乐章“思乡曲”,由笙演奏家吴彤和美国单簧管演奏家Chris共同填写中文歌词。在录音室版本中,《故乡》由一组极具好莱坞配乐色彩的和声进行开场,笙与单簧管二重奏,弦乐拉奏绵长的持续音,由格莱美奖得主AbigailWashburn演奏班卓琴拨奏,并用中文与吴彤对唱。
在专辑的MV中,可以看到吴彤一直是闭着眼睛在演唱,马友友则始终面带微笑,留意每位演奏家的细微变化,以提供最恰到好处的伴奏支撑或重奏对位。
而在去年11月份合奏团来北京国家大剧院现场表演《故乡》时,班卓琴换成了中国的琵琶,单簧管换成了日本的尺八竹笛,仍由吴彤独唱。乐器换了,但氛围相近,同样能感受到这种静谧而温馨的氛围。
回家喽,回家喽,我得回家喽……
路不远,在眼前,家门仍在开;
事已了,没烦恼,不会再担忧……
舞台上的音乐家们表情各不相同,但内在感情是一致的——和音乐在一起时,他们专注而幸福,他们找到了家,找到了灵魂的归宿。
丝路合奏团中的音乐家们,多是故乡的游子。有的带着对新世界的好奇离开故土,比如中国的吴蛮:中央音乐学院毕业后她前往美国,起初外国人连她的乐器都不认得,她只能在唐人街为一些司机、工人演奏;到后来,她跨界爵士、舞台剧,将琵琶与自己推到了世界舞台的前端。有的背负著文化传承的责任,比如西班牙加利西亚的Christina:她吹着西班牙风笛长大,却不想一辈子停留在加利西亚的传统艺术形式中,于是她离开了家乡,甚至没带上她的风笛。有的承受着生活动荡,比如叙利亚的Kinan:家乡大马士革每天都是战火硝烟,以及伴随而来的饥饿、流亡,音乐既不充饥也不能救命,于是他开始流浪。还有伊朗的Kayhan:他17岁时伊朗发生政变,于是带上卡曼恰琴开始了流浪,历尽苦难与孤独;回家短短一个月,伊朗就再次发生暴乱,他的言行也受到了政府反对派的控制,于是不得不再次离开。
丝路合奏团在近20年的时间里,为这些故乡游子搭建了一个灵魂的庇护所。他们不仅用音乐的合奏、共鸣来抵挡不幸,也用实际行动为合奏团的成员创造现实生活的安宁。
乐团中有一位印度音乐家Sandeep,从小跟随师傅口传心授,从不看乐谱,全凭记忆,因此他的表现灵活生动,令其他团员折服。Sandeep的性格开朗,与乐团里的每个人都开心相处。但他和他的家庭一直笼罩在被恐吓的阴霾中,持续了近20年。Sandeep的父亲是印度的最高检察官,在上世纪90年代,因起诉一位当地官员在离开法庭时中枪身亡。随后Sandeep一家接到匿名恐吓——不能以此起诉,否则他们全家会挨个死掉,Sandeep本人也别想演出。他们一家在20年中,一直顶着威胁坚持申诉,终于在年将那位官员告倒。随后,Sandeep全家在乐团的帮助下移居波士顿——马友友为他挑了一所景致优美的房子,其他成员为他购置好家具,让他们家一到波士顿,就可以安稳地住下。
“他是那种要改变世界的人,只不过手里刚好有把大提琴。”
马友友用大提琴将散落世界各地的音乐联结到一起,用音乐的形式探索人类、文明、社会等重大命题。上世纪90年代初,他就曾因为“走得太远”而触怒了古典音乐界的保守派,维也纳国家剧院直接取消了与他的签约演出合同。但他坚守了下来,用“丝路计划”这块磁石将所有的偏见、质疑统统吸引、转化成最普遍的人文关怀,用音乐的力量跨越国界和宗教,消除世界的隔阂。时隔12年,维也纳歌剧院迫于外界压力,再次向他邀约。年,他获联合国和平使者称号,以表彰他在年轻人中推动集体价值观,沟通促进古丝绸之路沿途的艺术文化和智慧传统的研究。他终于做到了——“找到自己的声音。”
“找到自己的声音”——几乎是音乐家们共同的主题,无论是音乐上或生活中。在排练巡演之外,合奏团的家人们也回到各自的家乡:Kinan买了很多笛子“走私”到约旦,在难民营里教小朋友们音乐,启发他们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或许在他教的十几个孩子中,就会有一到两个“小Kinan”,可以通过音乐,走出战争和苦难;吴蛮带着乡亲们的秦腔剧团走上了纽约卡内基舞台演出,连香港都没去过的陕北老汉们,在镜头前提起美国经历笑得合不拢嘴;Kayhan回到伊朗准备他六年来的第一场本土演出,但在演出前一周再次因政府反对派的阻挠而取消,唯一宽慰的是他终于见到了久别的妻子——这是世界上最平凡但最美好的事;Christina开始回加利西亚举办文化交流活动,希望在家乡的文化发展中留下自己的印迹。
Nicholas这样理解父亲的丝路计划:“这个计划,不只在于让音乐家们回家(goinghome),更在于走向远方(goaway)。”丝路合奏团这个“小家”的生命力将通过每个音乐家的“小我”散播开去,润物无声,直至“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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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合奏团成立近20年,先后出版了6张专辑。《歌咏乡愁》由索尼音乐公司投资数百万美元,花费两年时间打造,在如今惨淡的唱片市场可谓大手笔。特邀了流行乐金牌制作人KevinKillen担任制作——在音响效果上大大超越了普通古典音乐专辑,兼具了古典音乐的丰富频响和流行音乐生动鲜活的音场。在今年2月份,《歌咏乡愁》当之无愧地获得了第59届格莱美“最佳世界音乐”专辑。
纪录片《陌生人的音乐》由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导演MorganNevelli跟拍丝路合奏团近十年后剪辑制作。镜头流畅地在世界各地的自然、人文景观间切换,唯美呈现了丝路合奏团蕴含的异域风情;跟踪乐团从排练、录音到现场演出,再现了演奏家们沉浸音乐中的迷人魅力;走访了当今乐坛50多位顶级音乐家,挖掘了文化、人性、音乐方向及社会发展等命题。相信无论观众从哪个角度切入,都会被这部音乐纪录片深深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