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和龙国太给大家贴上了一个老年间的《断密涧》节选唱词（原文请戳这里→《孤本《断密涧》唱词发掘
传统戏曲拯救计划》）。
闲言少叙，我先把那段词儿贴出来给大家瞅瞅。
《双带箭》二段
（年录制）
演员：裘桂仙饰李密
双处饰王伯当
（报幕）克纶鞭唱片公司约请裘桂仙老板、双处，唱《双带箭》二段：
（李）到此时孤才把宽心放
王贤弟你何故脸带惆怅
（王）你杀那河阳公主因为何故
忘恩负义为的是哪桩
（李）昨夜晚在宫院饮琼浆
我夫妻们对坐叙叙家常
酒醉宫中心妄想
一心要想做帝王
孤把那真情好言对她讲
她骂孤王是奸党
大丈夫岂容她撒癫狂
因此上拔剑斩河阳
（王）听一言怒发三千丈
太阳头上冒火光
可怜三十六员忠义将
东逃西奔各一方
单单剩我王伯当
保你李密来降唐
唐王圣主隆恩降
反将公主配彩妆
东床驸马多安享
一心谋位坐帝王
谋朝篡位心妄想
你本是人面兽心肠
（李）王贤弟不必这样讲
有辈古人听个端详
（李）后羿反夏逐了相
（王）家臣手中把命丧
（李）陈胜揭竿又称王
（王）掩胳埋胔在芒砀
（李）还有都尉名吴广
（王）将折兵败在荥阳
（李）昔日里韩信勾羽党
（王）未央宫中一命亡
（李）毒死平帝是王莽
（王）千刀万剐无下场
（李）董卓专权谋主邦
（王）奉先戟下丧无常
（李）曹丕也曾把中原掌
（王）篡位江山不久长
（李）李渊也是臣谋主
（王）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李）说什么真龙下天堂
孤王看来是个平常
孤王我点动那兵和将
带领着人马反大唐
唐氏的江山孤执掌
千秋万载乐安康
贤弟保孤功劳广
孤封你一字并肩王
（王）说什么一字并肩王
气得王勇脸丢光
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吃象
你好比黄雀斗螳螂
你好比困龙思想长江浪
你好比霜雪见太阳
河阳公主你杀丧
一心只想做帝王
手摸胸膛想一想
岂不知顺者昌来逆者亡
（李）不必冷言恶语讲
孤王言来听端详
昔日有个关二王
千里路上保皇娘
五关连斩六员将
刀劈秦琪丧无常
奉嫂寻兄古城往
拖刀计策斩蔡阳
错中还要错路往
君臣一路好商量
李密打马朝前闯
（王）王伯当错保无义王
稍有常识的人就会看出，这段老词儿和现在常见的词儿并不一样，出入甚大。
具体为啥不一样我们也不掰扯那么多了，咱今天主要就是对比一下，这个老词儿和现在的词儿区别在哪儿，然后更好在哪里。
虽然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人这么唱了，但希望通过我们的发掘，让更多人知道这一版词儿。万一真有哪天有人唱了这套词儿，我们肯定会乐得一个礼拜睡不着。
咱开始对比吧！
现在最主流的版本，基本可以说是孟广禄、杜镇杰戏曲春晚那一版了。开头那段李密快板是这样的：
昨夜晚在宫中饮琼浆
夫妻们对坐叙叙衷肠
孤把那好言对她讲
谁知贱人撒颠狂
大丈夫岂容妇人犟
因此我拔剑斩河阳
而我们这个老词儿，是这样的：
昨夜晚在宫院饮琼浆
我夫妻们对坐叙叙家常
酒醉宫中心妄想
一心要想做帝王
孤把那真情好言对她讲
她骂孤王是奸党
大丈夫岂容她撒癫狂
因此上拔剑斩河阳
老词显然比新词多一些也有一些小区别。第一个点，“叙叙衷肠”和“叙叙家常”，两句不同的情绪。老词儿说的只是闲聊，不是俩人掏心窝子。而新词儿是俩人在那掏心窝子。
这时候标红那两句的作用来了。聊家常怎么就动手杀人了？李密说的挺明白，他喝醉了，心生妄想，想做帝王。所以冲突出现，在那个年代，对河阳公主说这事儿，必然有巨大的冲突。借着酒劲，杀人了。
而新词，李密的行为显得比较没头脑。但高低李密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按理说，即便本领没那么大，可绝对也不是纯傻子愣头青。“酒醉宫中心妄想”就比较好解释这个行为的出发点了。
这一段唱词，刘叔度年百代唱片录制的那个版本里基本还能看到全貌：
昨夜晚在宫院饮琼浆我夫妻们对坐叙叙家常也是我酒醉心妄想一心要想做帝皇
孤把那实情好言对她讲
她骂孤王是奸党大丈夫焉容那妇人讲因此上拔剑斩河阳
那个时候还有很多比较老一波的京剧演员还有很多健在，虽然录唱片时候大多藏着掖着不舍得出力，但还有很多正经玩意保存了下来。
再下一段王伯当的，新词儿是这样的：
闻言怒发三千丈
太阳头上冒火光
可叹三十六员将
东逃西奔各一方
单单剩下王伯当
大胆保你来降唐
唐王天子隆恩降
反将公主招东床
贪心不足生妄想
一心只想坐帝王
河阳公主剑下丧
你是个人面兽心肠
我们再看看老词儿是怎么写的：
听一言怒发三千丈
太阳头上冒火光
可怜三十六员忠义将
东逃西奔各一方
单单剩我王伯当
保你李密来降唐
唐王圣主隆恩降
反将公主配彩妆
东床驸马多安享
一心谋位坐帝王
谋朝篡位心妄想
你本是人面兽心肠
新词老词这段差别不大，新词说了“贪心不足生妄想”，这个老词儿第一段就说明了，所以第二段没出现。
最关键的区别，在于为什么是“人面兽心肠”。新词儿说的是“河阳公主剑下丧”，而老词儿是“谋朝篡位心妄想”。杀公主和谋朝篡位，显然是谋朝篡位的罪过更大。这时候我们要想想两位主人公——李密和王伯当，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是世上最好的朋友了，能换命的那种。除非极度罪大恶极，否则王伯当很难对李密说出如此恶毒的言语，所以在此处，谋朝篡位更为合理一些。
再下一段，便是那段一人一句的对唱了，“举例天王”李密和“双标老油条”王伯当的对话。这段也是新老版本差别极大的一段。新词是这样的：
（李）贤弟把话错来讲
细听愚兄说比方
（李）昔日里韩信谋家邦
（王）未央宫中一命亡
（李）毒死平帝是王莽
（王）千刀万剐无下场
（李）李渊也曾臣谋主
（王）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老词儿是这样子的：
（李）王贤弟不必这样讲
有辈古人听个端详
（李）后羿反夏逐了相
（王）家臣手中把命丧
（李）陈胜揭竿又称王
（王）掩胳埋胔在芒砀
（李）还有都尉名吴广
（王）将折兵败在荥阳
（李）昔日里韩信勾羽党
（王）未央宫中一命亡
（李）毒死平帝是王莽
（王）千刀万剐无下场
（李）董卓专权谋主邦
（王）奉先戟下丧无常
（李）曹丕也曾把中原掌
（王）篡位江山不久长
（李）李渊也是臣谋主
（王）他本是真龙下天堂
新词三个人，六句对唱。而老词儿，直接八个人，十六句对唱，十六个典故。早年间讲究四句八句这种路数，这种大排比也都得四个八个这样才舒坦，这是中国人骨子里就埋藏着的“双数情怀”。但新词的三个例子，这就有点葛了。
比如刘叔度那个版本，即便也缩减了一半下去，还是保留了曹丕那个，凑了个四个例子八句对唱。
唱的过程中，一句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冲，从远古到当时的几个案例，一句赶一句，李密心中那种紧迫感表现的淋漓尽致。
而新词，显得就有点糊弄了。李密王伯当作为那么好的朋友，都是死轴死犟类型的，李密想劝说王伯当，必然要准备好一大长串的东西。而此处，也正是戏曲创作者文化底蕴的体现。
尤其后羿反夏这个典故，想必很多人都不知道；又比如掩胳埋胔这个成语，也是非常生僻的。显然，当代这帮所谓的“戏曲创新家”们很难达到这个水平。
再下一段的新词：
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是个平常孤王我点动那兵和将带领着人马反大唐唐氏的江山孤执掌孤封你一字并肩王
老词：
说什么真龙下天堂
孤王看来是个平常
孤王我点动那兵和将
带领着人马反大唐
唐氏的江山孤执掌
千秋万载乐安康
贤弟保孤功劳广
孤封你一字并肩王
这段的主要区别，还是标红的两句。老词说得明明白白，李密执掌江山的好处他说了，为什么封王伯当一字并肩王也说了。说得明白，才有可能打动王伯当。毕竟前头举了那么多例子都不太好使。
再下一段，轮到王伯当的反击，新词：
讲什么一字并肩王
羞得王勇脸无光
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
任你纵有千员将
雪霜焉能见太阳
而老词是这样的：
说什么一字并肩王
气得王勇脸丢光
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吃象
你好比黄雀斗螳螂
你好比困龙思想长江浪
你好比霜雪见太阳
河阳公主你杀丧
一心只想做帝王
手摸胸膛想一想
岂不知顺者昌来逆者亡
这段差别也比较大。老词多了一个黄雀斗螳螂的比喻，这段黄雀斗螳螂的比喻在关栋天的《断密涧》中还有所保存。
老词多出来的那几句，还是一个不同的情绪。新词中王伯当劝李密，其实说得不太明白，只是说你有千员将都不好使。而老词，说得是“顺者昌来逆者亡”，多少也有点古时候那种“宿命论”，但这也正是符合那个时代的想法，符合王伯当身份。
在刘叔度那个版本中，也提到了顺者昌逆者亡这个观点，只不过放在了比较靠前的位置，这是那个思维还比较保守的时代人们固有的思想。
而这个“逆”，正是“杀河阳公主”和“做帝王”这两件事，说得比较明白，似乎更容易说动李密。
而下一段李密的说法就很关键了，新词：
贤弟把话错来讲
君臣一路好商量
李密打马朝前闯
老词：
不必冷言恶语讲
孤王言来听端详
昔日有个关二王
千里路上保皇娘
五关连斩六员将
刀劈秦琪丧无常
奉嫂寻兄古城往
拖刀计策斩蔡阳
错中还要错路往
君臣一路好商量
李密打马朝前闯
这是最关键的一段，也是老词里最棒的一段。现在的词儿只是李密说“你这不对，咱还有得商量”，不想解释，像极了愣头青一样。王伯当对他那么好，李密也不应该是个傻子，所以心里还是应该有点数，可新词中的李密似乎完全没有这些想法。
老词里的李密，没有说王伯当不对，他意识到了王伯当说得对，可他只是提了个“冷言恶语”，李密给王伯当讲了个千里走单骑的典故，拿自己比关羽。
“错中还要错路往”这一句在现在很多《断密涧》里也有，这句比较讲理，他其实意识到自己错了，只是那些版本没有举例子而已。
老词儿说关二爷，过关斩将这事儿，其实多少不是那么的“正”，只是事儿赶事儿赶到这了，他没别的办法，在那种状况下，只能将错就错，没有回头路了。举例关羽，也只是给自己稍稍的解心宽而已。
至于王伯当，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拉倒了，他打定了主意，将错就错。至于未来如何，不管了，也管不了。
整体分析俩人之间的关系，是好朋友，李密犯了错，王伯当真心实意想劝他，苦口婆心，而李密知道兄弟对他好，但事到了坎上，没有办法回头。基本就是这么个剧情，这个老词的情绪递进，能非常好的表现出气氛和二人之间的情绪，这是现在被砍过无数刀的新词完全无法比拟的。
京剧是国粹，这国粹它并不只是国家封出来糊弄人的，但凡这东西狗屎一样，也封不了国粹。只不过，多年以来，总有些专家教授啥的在祸祸京剧，把一些他们觉得“不好”的东西删删减减，瞎逼一顿乱改。
这玩意不全是高高在上，它可以雅俗共赏，你给它弄得太高了，反而会丧失里头很多原汁原味的东西，甚至会让这东西变得“不讲理”，弄得云山雾罩。
这么发展京剧，早晚得给京剧发展没了。戏剧，归根结底它本身也得有文学性和文化底蕴，哪怕是给要饭的听，它也不是糊糊弄弄的东西。
我总说，我爱传统文化，我怕它完了。我不知道我能做多少事情，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让这东西重新焕发活力。我所能做的，只是把我知道的玩意，有多少算多少，都给刨出来，让更多的人看到，早年间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追根溯源一下，看看“真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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