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公认的近代相声的开山祖师是张三禄先生,据前辈艺人玉(旗姓)小三说:“张三禄说单口笑话(即单口相声) 望,‘活儿’非常出色,内容也净,也可以吸收妇女观众,当时十二文钱可买一斤面,他一天可以赚到二十五六吊钱。可见当时群众是多么拥护他。他常说的话儿有《贼鬼夺刀》《九头案》等。”
但其实说,像相声这种艺术形式,用“开山祖”的提法是不科学的,特别是民间艺术不可能是由某一艺人独创发明的,至多是其中突出的代表或总其大成者。云游客《江湖丛谈》里有这样一段文字:“张三禄乃相声创始人之一,其后相声之派别分为三大派,一为朱派,二为阿派,三为沈派。朱派系“穷不怕”,其名为朱少文,因其人品识高尚,同业人不肯呼其为少文,皆称为“穷先生”,彼于场内用白沙土子,写其名为“穷不怕”三字。……虽称为朱、沈、阿三大派,沈二的门户不旺,其支派流传的门徒亦是不少,并无有怎么出奇的角儿。阿刺二的支派亦是和沈派相同的。如今平津等地,说相声的艺人十有七八是朱派传流的。”这里说的阿刺二又名阿彦涛或阿老二,据说是由八旗子弟玩票转为卖艺的,现在我们熟知的冯宝华、常宝霖、王长友、罗荣寿等就是他的传人;沈二又名沈长福或沈春和,他的传人有高德明、高德亮、高德光等。至于朱绍文,咱们后面会详细介绍。张三禄先生还有一位传人,叫阿辅源,他的弟子也不多。
在当时与他们同时期,但不同师承的还有孙丑子、醋溺膏、盆秃子、韩麻子、马麻子、德寿山、沙子颜、张昆山、人人乐等。这些人也都是各有各的绝活。据“车王府”唱本中,有一篇名为《风流词客》的单唱古词中记载的是同治、光绪年间,在北京西城一带“撂地”演出的相声名家“马麻子”又称“象声马”。由于这是一位“词客”记叙自己观艺的情况,因此并无具体作品内容和表现方式的详细描绘。但从字里行间我们已清楚地了解他是一位单口相声艺人。他的表演方式和古代“说话”艺术是一脉相承的。“破扇子”、“手巾”、“醒木”等道具,至今也还是说书艺人所必备的。尤其是他演出时那手中摇动的“拨浪鼓”,使我们不禁联想东汉说唱俑那副腋下夹鼓、一手持槌的滑稽生动情态。开说之前“先打个‘诗篇儿’必是调寄‘西江月’,不然就是七言绝句的旧词章”的结构方法,也绝似宋元话本小说的开头。“紧接着闹个谢情凑凑趣,打个‘皮科’蹓蹓纲”的抖落包袱手段,更引起我们对宋代“说诨话”的遐想。关于他“谈古论今,如水之流”的本领,唱词中是这样描写的:
或说些君圣臣贤千载盛,
或讲些父慈子孝一门昌。
或说些夫和妇顺歌宜室,
或讲些弟忍兄宽悔门墙
或说些朋友之交联一体
或讲些师徒之道教同堂
或说些文官武将怀忠勇,
或讲些智士愚人别圣狂
或说些士农工商各守分,
或讲些渔樵耕牧不同行。
或说些高僧名道修行好,
或讲些才子佳人情意长
或说些怨女痴男空抱恨,
或讲些义夫节妇永留芳。
或说些风花雪月实堪赏,
或讲些剑佩琴书趣不忘。
或说些离合悲欢真世业
或讲些喜怒哀乐本天良
或说些红炉暖阁称豪富
或讲些白屋寒门耐苦伤
或说些酒肆茶坊恶习气,
或讲些花街柳巷好风光。
或说些礼义廉耻修德业,
或讲些奸盗邪淫惹祸殃。
还有那锦上添花雪里送炭,
不过是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
好话之中必掺着趣话,
他呕得那古板之人都笑断了肠……
这里的记叙或许不无夸张成分,但“马麻子”涉猎生活之广、剖析生活之细却毋庸质疑。单口相声本就直接受说书艺术影响,往往以情节取胜,但情节必是喜剧性的,为组织揭露矛盾的“包袱”服务。唱词中说他拿手的节目《古董王》,就是这样一段笑话,至今仍保存在传统节目中。至于他摹拟——“学”的本领,词中更有维妙维肖的描绘。无论是“学老婆儿齿落唇僵半吞半吐”,还是“学小媳妇娇音嫩语不柔不刚”,“学醉汉呼六喝幺连架式,学书生咬文咂字忒酸狂。学怯音句句果然象八府,学蛮语字字必定仿三江”,他都能做到“装龙要象龙装虎要象虎”,而且总是在那热闹中间“逗笑儿打个‘糠灯’煞了场”。“马麻子”在当时不去私人宅第作“家档”,“也没有各处的茶园请一场”,说明此技并不是开始就“撂地”的,私宅、茶馆都曾经是他们活动的场所。而从他专在北京西城一带活动的情况分析,其它地方或许也另有艺人各占一地同时在演出。马麻子蜚声当时、派头十足,唱词中说:“也是他三生不畔的人缘好,刚一到就挤挤擦擦座儿满堂。边凳以外人无数,围了个风雨不透似人墙。”可见观众对这门艺术已经是相当熟悉、热衷的了。
当然在这些早期相声名家当中,最有成就的就是“穷不怕”朱绍文了。一度他被称为相声的开山祖师,后来因为各种资料的显示,才明确了他的师承,不过他虽然不是开山祖师,但 是一个继往开来的代表人物。
根据薛宝琨先生的记载:关于“穷不怕”艺术生涯的最早记载,大约在同治末年《都门汇纂》的《都门杂咏·技艺》门里,有咏《穷不怕》一诗。题注:“其技以白沙撒字以博人赏。”诗是这样写的:
白沙撒字作生涯,欲索钱财谑语赊(发)
弟子更呼贫有本,师徒名色亦堪夸。
稍后,光绪初年的《朝市丛载》也转录此诗。并在尾注中说:“白沙俗名白土子,或称白沙土子”。这就告诉我们,“穷不怕”在同治年间“撂地”卖艺,用白沙在地上撒字,并说笑话,很受群众欢迎,他那时已有一个名叫“贫有本”的徒弟,师徒一起演出,当时很有名气。可惜诗里对他的身家姓氏、技艺情况都语焉不详。
“穷不怕”何以以此为名?据说他在白沙撒字时,常常写出这样一副对联:
满腹文章穷不怕,五车书史落地贫。
这显然是在自嘲中言志。他家的门框上也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无时不怕穷经皓首”,下联是“力精食志朱紫著身”,横批是“舌治心耕”。进一步说明了他的意趣,也隐含着他的姓名。关于他从艺的情况,傅惜华在一篇文章里说:“胜清咸同间,有最 说相声者,艺名穷不怕,朱姓,佚其名,京人也,向居地安门外毡子房。又擅以二手指捏白沙(俗名白土子)撒于地上,成双钩丈尺之一笔福、一笔寿、一笔虎等字。……蒙古罗王(或为醇王)极赏其艺,尝传至府中奏艺以供福晋之消遣,并月给赏赐以终其身。死时年逾七旬。彼又通京剧,曾为人说戏,或传武剧‘八大拿’即其所编。”看来“穷不怕”姓朱是没问题的,他的宅内也有自题“聚糠堂朱”的字样。解放初期出版的《人民首都的天桥》里,有关于他传闻的记叙:
“穷不怕”,原名朱绍文,汉军旗人。世居地安门外毡子房。幼习二黄小花脸,曾搭嵩祝成,因不能唱红,遂弃本业改习架子前脸。后来独出心裁,改为太平歌词,与说相声孙丑子为师兄弟。擅长用手捏白沙子,撤地成字。……他对京戏又有研究,时常教人唱戏,相传武剧中的全本“八大拿”是他编著的。他在天桥唱了多年,后来遇见了蒙古罗王,把他请到罗王府中,供给优厚,不让他到外边唱。庚子后他年已七十多岁,不久死去。
据此我们可知“穷不怕”即是朱绍文(少文),他也和张三禄一样半路改行,但不是说书、唱曲出身,而是京剧丑角。他开始“撂地”,而后才进王府供奉。他活动年代在同治、光绪期间,生卒年代大约在—前后。
“穷不怕”为什么改行说相声?其说不一。上文说他“因不能唱红,遂弃本业”。但也有说他才华横溢,在与 生角程长庚合演《法门寺》时,朱演贾桂,在念状子一节即兴发挥,增加了许多噱头,遂被同行嫉妒,“白眼相加”,一气而改行的。当然,这也可能有“国丧”这一重要外部原因。朱从艺之时,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代,连年“国丧”确是事实,或许正是后人附会的一条理由?朱改说相声之前,曾一度改习“架子前脸”,它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莲花落”的一种形式,前脸近似京戏丑角,也以插科打为能事。从“前脸”转为相声,恰正说明这一新兴形式的生命力。
关于“白沙撒字”的技艺始于宋代的“沙书地谜”。是文字游戏的一种形式。艺人往往采自民间的“组字法”,利用共同的或者可以借用的偏旁,把几个字巧妙地组合在一起,如解放以前还在流行的“唯吾知足”、“春景当思”、“黄金万两”、“招财进宝”、“日进斗金”等等,既有汉字的形体完整又寓有祝愿生活的妙趣。相声艺人在撒字时往往配以说唱以便吸引观众。据说朱绍文最擅此技。常常带着一小口袋白沙子,拿两块小竹板,夹一把大笤帚,在街市路口、行人聚集的地方,先用白沙子划一大圆圈儿,做为表演场地。然后单膝点地,一手以拇指和食指捏白沙撒字,一手拿两块长约四寸、宽约一寸半的小竹板击节,随撒随唱。那两块小竹板叫做“玉子”,“满腹文章穷不怕,五车书史落地贫”的对联也刻在这两块小竹板上。据说还有一副玉子,上刻“日吃千家饭,夜宿古庙堂。不作犯法事,哪怕见君王”的字样,也是朱绍文当年用过的。他撒字单个儿的也有,三五字联成词句的也有;有对联也有诗词。单个的福、寿、虎等还能撒成双钩,据说有一丈二尺大,往往大字之下再撒小字。先辈艺人曾亲睹他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画上荷花和尚画”,下联是“书林汉字翰林书”。不仅有拗口谐音的语趣,并且正念反念都有意思。和朱绍文同时代的“粉子颜”(又名沙子颜)就以撒字而得绰号。“粉子”、“砂子”即是撒字的原料。他常撒的一副对联是:“书童磨墨墨抹书童一脉墨,梅香添煤煤爆梅香两眉煤。”据说也是朱的传授。字写之后一切科诨、笑话、掌故之类全由字义而出。或拆笔画形象比喻,或释音义节外生枝;古人、时事都是他组织包袱的材料。如:
二木念个林,戴宗问智深;
武松哪里去?拳打快活林。
一大变为天,文殊问普贤,
寿星哪里去?跨鹤上西天。
这里既拆笔画又引出人物故事, 首首句由木木拼为林字,林字起林字落,末句仍归以林字。第二首首句由大拼为天字,天字起天字落,末句仍归以天字。“词虽不工而俱有意趣”——其实这意趣也就使得词不工了。
有时还边撒边唱,所唱即取俗曲小调“太平歌词”,如撒“容”字时唱:
小小笔管空又空,能工巧匠把它造成,先写一笔不算字,再写一捺念成“人”。“人”字添两点念个“火”,为人最怕火烧身。火字头上添宝盖念个“灾”字,灾祸临头罪不轻。灾字底下添口念个“容”字,我劝诸位得容人处且容人。
文字游戏里隐含着劝世的内容,这正是相声成熟的反映。后来发展成《字象》,就不仅涉及时政,并且大胆讽刺了。《字象》是朱绍文的代表作,采用“一字、一象、一升、一降”的方式,先写一个字,说它象什么东西,做过什么官,为什么丢官罢职:
(甲撒一个“一”字)
甲一字象擀面棍儿。
乙做个什么官?
甲巡按。擀面不是在案板上吗?这儿擀,那儿擀,哪儿厚擀哪儿,在案板上来回寻!
乙因为什么丢官罢职?
甲因为他心慈面软。心慈不能掌权,面软吃不了抻条面啦
(乙撒一个“二”字)
甲“二”字象什么?
乙象一双筷子。
甲您这筷子是白的?
乙呵,象牙的。
甲人家筷子一边长,你这筷子怎么一长一短呢?
乙我这……我夹红煤球来着!
甲呵?使象牙筷子夹红煤球儿?
乙要不它怎么烧下一块呢!
甲做过什么官?
乙净盘大将军。
甲为什么丢官罢职?
乙因为它好搂!(搂钱)
甲怎么?
乙不搂,菜怎么没啦!
(甲撒一个“而”字)
乙象什么?
甲象个粪叉子。
乙粪叉子五个齿呀?
甲锛掉了一个。
乙做过什么官?
甲做过典史。
乙九品典史?
甲嗯,不!它点粪尿。
乙因为什么丢官?
甲因为它贪赃。
通过字的形象引出物的形象,再由物的用途生发出官职名称,从而把物的用途和丢官罢职的原因用谐音的方法结合起来,巧妙地讽刺官的腐朽与贪婪。于是,撒字和相声的讽刺传统相结合,撒字因讽刺而更加生动丰富,讽刺因撒字而更加具体形象。这正是俳优以来讽刺战斗传统的继承和发展。
朱绍文的唱也很出色。“太平歌词”是“莲花落”的唱腔。《大实话》、《千字文》、《宝玉自叹》等是他的拿手节目。例如:《大实话》
庄公打马出城西,人家骑马我骑驴,一回头看见一个推车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天为宝盖地为池,为人好比混水鱼,妯娌们相和鱼帮水,夫妻们相和水帮鱼。阎王爷好比打鱼汉,不知来早与来迟,劝诸公吃点儿罢喝点儿罢,行点德做点儿好那是赚下的。
这里有劝善思想,也有市民哲学,是那个社会世态炎凉的反映。再如另一首《不求人》:
天上下雨地下滑,
自己个儿栽倒自己个儿爬
要得亲朋拉一把
还得酒换酒来茶换茶。
另一类是纯属语言文字游戏的,并无更多思想内容。如《十八黑》除首句起令外,通篇不着一“黑”字,全以形象描绘。《千字文》、《百家姓》是把童蒙书编成太平歌词,也无讽刺意味。这类作品在以后传统相声中为数不少,如“三字同头大丈夫,三字同旁江海湖”;“三字同头常当当,三字同旁吃喝唱;皆因为吃喝唱,才落得常当当”等,都组织得精巧,既有音韵美又有生活味儿。以说为主的段子,朱绍文流传下来的也不少。单口相声《老倭国斗法》、《乾隆爷打江南》、《假斯文》等,对口相声《保镖》、《黄鹤楼》,三人相声《四字联音》等据说就是他传下来的。《假斯文》可能还是他的原词:
……自从贴了告示以后,南来北往,男女老幼,士农工商,都来围看。可是这些人中,有识字的固然得心应手,从眼入口,从口入心,句句明白,字字清楚。那不识字的,也要假充认识,他便买了一个烧饼,一边咬着吃,一边嘴里动,仿佛在那里呜呜嚅嚅地念着。可巧又有一个不认字的,问他道:“这是什么?”他一时回答不出,忘了自己,便冲口说道:“这是烧饼。”那人听了不解:“你数的是什么?”他说:“那是芝麻。”那人急道:“我问的是那黑的红的是什么?”他说:“你问那黑的红的呀,黑的是糊了的芝麻,红的是豆沙馅子的记号呀!”
类似这种讽刺假斯文的笑话古代就有,这里把它更典型化了,当然是市民生活和市民情趣的反映。后来张寿臣说的单口《看告示》就是由此发展而来的。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朱绍文是一个“说、学、逗、唱、杂”的全才。他继承了相声的艺术传统,敢于把讽刺的锋芒直刺当时的达官贵人、世俗恶习,真所谓“或讽或嘻,皆中时窍”。他把白沙撒字、太平歌词等与相声艺术紧密结合起来,为相声里的语言文字游戏和唱开辟了新的途径。他不同于当时其他艺人,一味以怪诞动作和村野语言博人一笑,而是以庄入谐、俗不伤雅,故而《江湖丛谈》里说他“谐而不厌,雅而不村,为妇孺所共赏。”他擅演单口相声,但对口也似乎从他而后才日益兴盛起来。朱绍文有徒弟四人:贫有本、富有根、徐有禄、范有缘。贫有本是他早年的徒弟,已见《杂咏》姓名不详,似无传人。富有根即传说的小贵,旗姓桂,同行尊称为桂三爷。徐有禄一名徐有福,或名徐永福,同行尊称为徐三爷,有传人。现今说相声的大多为这一支所传。范有缘或名范有禄,即传说的小范,乃有名单弦艺人范瑞亭之父,似无传人。据说他还能演生旦净丑,曾与英杰兰、连雨卿一起组过班。朱绍文之后艺人均有师承关系、有谱可查。也由此说明,相声进入了它的成熟期。
进入了成熟期,在这期间,涌现出了不少的名家,其中 有代表性的就是八位杰出代表,当时人称“相声八德”。他们分别是:裕德龙、马德禄、李德锡、焦德海、刘德志、张德泉、周德山和李德祥。在有些文章中记录的“八德”中没有张德泉,而是卢德俊,这可能是因为张德泉的后人很少,不像卢德俊的徒弟赵霭如这一枝名头大,而误会的。
这八位从张三禄算起,应该是第四代了。这其中李德锡、李德祥、张德泉(也有写作张德全)都是恩绪的徒弟,属于阿彦涛这一门的;马德禄是春长禄(也有写作春长隆)的徒弟;其余的四位都是朱绍文这一枝的,焦德海、刘德志的师傅是徐有禄,周德山的师傅是范有缘,裕德龙是德字辈大师兄,艺名瞪眼玉子,他的师父是桂祯,有的地方将他写成是富有根的徒弟,有的甚至将富有根和桂祯直接写成一个人,但其实是不一样的。在这八人当中,尤以焦德海和李德锡最负盛名。
此时,相声已由北京而进天津落地生根,并逐渐扩及唐山、保定、济南以及东北各地,成为北方“什样杂耍”——曲艺和杂技中的重要形式,开始由“地上”走向舞台,不仅内容日趋丰富、节目数量陡增,各种形式也更加完整、定型了。
“单口”已完全由笑话和评书中蜕化出来,成为具有个性特征的讽刺武器。“对口”也日益繁衍,品种多样、色调各异。舌剑唇枪的“子母哏”、以说为主的“一头沉”、富于韵诵的“贯口”、利用方言的“怯口”、学唱戏曲的“柳活”乃至三人——“群活”等形式,都涌现出一大批代表作品和演员。
这是相声上升时期,也是中国最为黑暗的年代。军阀混战的动荡生活,日寇入侵的血腥统治,都更加磨砺了相声的揭露和讽刺功能。半封建、半殖民的畸形社会和市民阶层的变态心理,更促使讽刺手段的曲折性和多样化,自嘲和荒诞、嬉笑和怒骂往往结合在一起,还时而流露些小市民的低级趣味。使这一时期的相声成为世俗生活的生动画卷。
下面我就将这八位大师级的人物做个简单地介绍。
焦德海(—)为辛亥革命前后至三十年代在京津一带颇负盛名的相声演员。他幼习竹板书,后拜魏昆志为师改说相声。是“八德”中活路较宽、见识较广、根底较深的一位。他敏于广采博取、善于改旧创新,许多传统作品经他之手都更见新意,往往凝聚着现实生活的世态炎凉。但在表现上他更喜欢荒诞曲折的手法,并不把自己对生活的义愤和不满直截了当地倾泻出来,而是“于嘻笑处包含绝大文章”。
他的风格可以用“细腻”、“隽永”、“稳健”几个字概括。早期单双不挡,与刘德志合作后尤以对口见长。刘有文化,在净化语言、锤炼作品、丰富滋味等方面都给以他多方面的帮助。成为当时捧逗俱佳、珠联璧合颇有影响的一对。他的代表作品,单口相声有《五人义》、《吃饺子》、《假行家》等,对口相声有《打白朗》、《老老年》、《财迷回家》、《歪讲三字经》、《洋药方》、《对对子》等。
《假行家》是至今久演不衰的传统保留节目。讽刺一个不懂装懂的“假行家”,如何帮助一个啥事也不懂的土地主“满不懂”经理药铺生意。故事集中发生在开张的头一天,有人买“白芨”,假行家不识药草,结果从菜市买了一只大白公鸡——“白鸡”充数;接着,又有人买“银朱”,假行家依然不懂,从首饰楼打来一颗白银珠子“银珠”代替。紧接着又有人来买“砂仁”和“附子”,假行家以为是“仨人”和“父子”,竟把满不懂全家连他自己以及伙计统统卖了,引起一场骚乱,致使门外摆摊修鞋的陈皮匠进来解劝。我们看这 结尾的一段:
“告诉您师傅,我算倒了霉了,花了两千多块钱,干了这么个买卖,请了这么一位好掌柜的,一开门儿,来了一位买两子儿的银朱,他让我花两块钱到首饰楼给人家打了两个大银珠子来!又来了一位买仨子儿的白芨,他让小徒弟花三块钱买一只白鸡来。赔俩钱儿倒没什么关系呀,这不是吗,这位来买附子,他把我们爷儿俩卖了;这还不算,这位来买砂仁,连他带这小徒弟还有我老婆仨人全卖!您说我们这买卖还怎么干哪?我们全得跟人家走,干脆,这买卖归你得了!”
皮匠一听抹头往外就跑,满大爷说:“陈师傅,你跑什么呀?”
皮匠说:“我还不跑哇?回头来个买陈皮’的,把我也卖了!”
《假行家》手法虽很夸张却真实地反映了封建经济解体以后,市民阶层的两种不同类型:一个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麻木、愚昧的废物——“满不懂”,一个是游手好闲、招摇撞骗,能说会道的废物假行家。荒诞的情节依附于妙的构思。评书里那种详实的背景交代,在这里已经被突现的性格取代。“假行家”和“满不懂”是泛指的人物类型。一般笑话失于粗略的毛病,在这里也得到充分发挥,包袱的揭露性、批判性极强。
焦德海的对口相声以说为主,尤擅长语言文字游戏。他的《歪讲三字经》和古代的“曲解经典”一脉相承。《洋药方》也是古代“说药”的发展,运用一气呵成的“贯口”,指出对方的病症、病态、病源,还时而旁及世俗生活的社会病态,如病态的心理和行为等等,不无针砭时弊的用心。他的《对对子》也曾灌制过唱片。《老老年》和《财迷回家》则手法更为荒诞、思想也更隐蔽,但都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市民阶层的愿望和情趣。《老老年》在思想上更可取些,《财迷回家》在艺术上颇可借鉴。前者用夸饰“老老年”古代神奇快意的生活内容,隐蔽地表现了“今不如昔”的不满情绪。在作者眼里古代的一切和今天都是颠倒的。不仅奇冷奇热,而且下雪即是面、下雨即是油,“大黄牛,仨制钱儿俩”,“大尾巴肥羊,两制钱儿”,甚至豆腐“白吃没有人吃”,掌柜的还要站在门口央求客人帮忙,掌柜的和伙计的关系也是颠倒颠的,说:“你们为什么管我叫掌柜的呢?你们也是人,我也是人,不过是我拿出点本钱来,你们不用叫我掌柜的喽!”这当然是一种小市民式的“乌托邦”,对古代生活的向往中时而流露出好逸恶劳、贪图便宜的自私心理,以及由于对古代生活无知而产生的倒退观念。但毫无疑问,这里有对清明政治、太平生活的追忆,如垫话开头所说的:“乾隆年乾隆年,遍地都是银子钱。乾隆年,笑呵呵,一个制钱儿俩饽饽。”所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自然是对军阀混战、动荡不安现实的不满。但也有浓厚的理想化成分。物价日跌、应有尽有、人人平等的观念,当然是老老年所不具备的,实际是反映了这一阶层对未来的憧憬,不无积极启发意义。焦德海一生献身相声艺术,他曾培养了张寿臣等不少相声名家。死时有人赠“三句半”曰:“声誉至此日西斜,艺人班中优名列,妻子师徒难见面,永别。”
李德锡(-)是和焦德海同期活跃于京津一带的相声名家。他的声名响彻于民初以来的相声舞台。“万人迷”的艺名名符其实地反映了当时观众对他的热衷。他活路全面、功底很深,说学逗唱俱佳;不仅善于观察世态,而且善于摹拟再现,更且追求含而不露;表演时往往寓庄于谐、冷隽深沉,有“冷面滑稽”之美称。他幼时拜恩绪(后改名恩培)为师,十五岁又从师徐永禄,二十岁即名声大振。首先把相声打进曲艺舞台,与当时“鼓界大王”刘宝全等同台,并争得“压轴”(倒数第二)的地位。可以说许多传统作品经他之手,都有“化旧为新、点石成金”的效果。不仅擅演对口,单口尤为出色。还创作、改编了很多“垫话”。《大审案》、《绕口令》、《交租子》、《文明词》等对口,据说即出自他手;单口如《宋金刚押宝》、《柳官上任》、《古董王》、《三近视》、《可古进京》等也是他经常上演的节目。早年他与张德泉(艺名“张麻子”)合作,“张谐李庄”咸淡见义,其拿手节目《豆腐堂会》和《粥挑子》一时有“粥李豆腐张”之称——二人互为捧逗、相得益彰。后期与其徒张寿臣合作,也“长幼相衬”搭配得当。李德锡堪称相声乍兴时期的一位巨匠。
李德锡的单口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夸张的手法和细节的真实往往结合在一起,使他的话路“瓷实”有性格的逻辑和生活的依据。他的《柳官上任》本采自我国最早的一部笑话集——东汉末时期邯郸淳的《笑林》。情节梗概是这样的:
甲与乙斗争,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耳,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
这则笑话到了相声里,不仅繁衍了许多情节,丰富了人物纠葛,还增加了不少官场生活的描绘,柳官(一作柳罐)成了昏吏的典型。我们看他太太躲在一旁参加断案的一段:
老爷一拍惊堂木说:“老道,和尚的鼻子是谁咬的?
老道说:“您不是问过了吗,是他自己咬的。
老爷说:“不对!他自己怎么能够得着?”
老道说:“他不是站在凳子上了吗?”
老爷说:“胡说,老爷我都上了房啦也没够着哇!”
太太心想: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呀!用手一拉老爷的衣服,冲老爷伸了四个手指头,这意思是打四十板子。
老爷回头一看:“来呀,打老道四板。”
老道心想:老爷太恩典啦,闹了半天,才打我四板儿。自己往地下一趴,等着挨打。
太太心想:糟啦!我让他打四十,他怎么看成四板儿啦。噢,一个手指头算一板,要是伸五个手指头,哪就是五板,要把手一翻,那就是十板。又一拉老爷的衣服,伸了五个手指头,反来复去,一五、一十、十五……四十。
老爷回头一看太太的手翻来复去的,当时吩咐:“把老道翻过来打。”
太太拉住老爷直摆手。老爷心想:摆手是怎么回事?噢!明白啦。“来呀,给老道揉揉肚子。”
气得太太冲老爷直咬牙,老爷一看,太太咬牙是什么意思?噢!“来呀,把老道的鼻子咬下来!”
太太急得都出了汗啦,冲老爷又咬牙又摆手,又指指自己,这意思是:我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儿。老爷更糊涂啦:“来呀,你们别咬啦,让太太来咬吧!”
这就是后来被众多艺人加工改编的《糊涂县官》。集体性正是民间文学创作的特征,李德锡当是较早地把它立于舞台上的一个。
李德锡的对口相声,“说逗”类型的有《大审案》、《绕口令》、《卖对子》等,“学唱”类型的有《全德报》、《哭当票》、《交租子》等。《绕口令》是一种语言文字游戏,往往相互出题、彼此比赛口齿。捧哏的正说,逗的歪学。后者时常结结巴巴说不上来。据说李德锡能以假乱真:“他说不上来跟真不会说一样”——其实是他语言的节奏和舞台的感觉极好,因此有真假难辨之妙。《卖对子》比《对对子》更有讽刺意味。通过甲为乙和一般曲艺演员所写的对联,真实地描绘了当时艺人生活的窘境。如“人家过年二上八下,我除旧岁九外一中。横批:穷死为止。”是说人家过年两个拇指朝上、八个手指朝下在“捏饺子”,而我则九个手指在外,一个拇指戳眼儿地“蒸窝头”。自嘲里流露着对现状的不满。再如,为大鼓女艺人写的对联:“穿红挂绿献千娇慢动朱唇调新韵,着紫披蓝生百媚轻敲牙板唱旧歌。横批:老了完啦”,也很深刻地概括了一般女艺人不幸的一生。《大审案》则是通过谐音误会的手法,曲折地讽刺了当时官吏草菅人命、制造冤案的黑幕。虚拟当差的甲,以“老爷过生日,想找个堂会”为名, 相声及鼓曲艺人去充当罪犯、以结公案。并规定老爷的忌讳是不许说“我屈”、“我冤”、“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于是,按照事先的密谋由老爷审案:“抢过银行”被改成“找过同行”,“都在哪里窝藏?”误当做“住的哪个栈房?”翻出两杆‘自来德’( )”谐音为“说你会唱流口辙(数来宝)”,如此等等。闹剧的形式下隐藏着揭露的怒火,实际是对当时政治的批判。据说李德锡演出时还能摹拟各色人等、维妙维肖。
刘德智(?—)一作刘德治,北京人。清末,其父在清廷如意馆任职。他早年即在御膳房当差,为人机警。后清室逊位,他为求生计,便投在徐有禄门下,作为卢德俊带拉培养的师弟,学说相声。年轻时与焦德海合作在北京天桥等处“撂地”说相声,并曾在观音寺青云阁献艺,当时有很多喜庆堂会也请他俩演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还为百代公司灌制过相声唱片,是为当时活跃于京津一带 的“相声八德”之一。民国二十四年(年)焦德海猝然病故后,刘德智出面为之募化殡葬。自己仍在天桥说相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曾在天桥说单口相声,生活贫困;后参加北京启明茶社相声大会的演出,演过相声《掏沟》、《女招待》等,并串演过小戏《马思远》。刘德智爱好文学,喜读《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古典小说。他创作的相声《批三国》,从关公屯土山降曹起,批讲关公在曹营生活,得知刘备下落后,挂印封金,保着两位皇嫂,过五关,斩六将,直“批”到古城会为止,独具一格。他还创作了一篇相声,说一厨房学徒读《红楼梦》入迷,不好好学手艺。师父问他:“你净看《红楼梦》,你还想干不想干了?”徒弟说:“自从林黛玉一死我就不想干了。”所表痴态惹得听众大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他参加了北京举办的戏曲界讲习班学习。年初,他参与创建北京相声改进小组,被选为改进小组副组长,积极投身于相声改革工作,并说单口相声。年参加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为 指战员演出相声。归国后,随抗美援朝后方宣传队赴西藏演出过。
马德禄(-),原名马恩禄,北京人,马三立的父亲,相声前辈“八德”之一。前辈艺人恩绪的宠徒和门婿;妻子恩萃卿曾学唱京韵大鼓。幼年刻苦攻书,具有一定文化素养,十三岁时随恩绪学艺,后拜春长隆为师,长期在京津一带演出,深受观众欢迎。曾与焦德海、裕德隆、周德山、张寿臣、焦少海等共同开辟相声场地,以稳健、细致、严实、谐趣的艺术特点在同行中获得了很高的威望。一九二〇年前后为李德钖捧眼,颇为李所倚重,曾说“我有几块活是德禄给捧起来的”。马德禄表演相声注重刻画人物,语言形象、幽默。他演对口《倭瓜镖》、《粥挑子》,单口《古董王》、《怯跟班》、《五兴楼》、《君臣斗》等,都体现了自身的艺术特点。他不仅是知名的前辈演员,也是相声艺术的组织者与教师,晚年曾主持天津东兴市场连兴茶社的相声大会,通过言传身带,造就不少人才,如马三立、高桂清、郭荣起、刘宝瑞、赵佩茹、孙少林等均曾在那里学艺实习。马德禄擅长白沙撒字,能在地上撒双钩的“福禄寿喜”、“招财进宝”、“黄金万两”等。
周德山:又名瑞山,艺名“周蛤蟆”(马三立的师父),周蛤蟆的父亲也是相声艺人,绰号“面茶周”。周蛤蟆十三四岁时,曾随父在天津南市三不管撂地,后来拜相声前辈范长利(又名范有缘,人称老范爷)为师。长期往来于京津两地表演相声,后来为万人迷捧哏,年7月曾与万人迷和马德禄在天津陶园游艺场演出,尤其是三个人的《圆谎》(扒马褂)最为拿手。年到年,周先生在天津与万人迷互为捧逗四年。李后来离开天津,周先生还在天津演出,经常是为马德禄量活。除了上地之外,也经常上大园子演出,如年在燕乐升平,年在陶园游艺场等,年曾与陶湘如合作。后来还在东方电台播音,由票友徐羡忱为其捧哏。年曾到南京演出,颇受欢迎。后来回津后先后为张寿臣、马三立捧哏,并一度改说单口。四十年代中期以后,多在天津地上演出,比如南市联兴茶社,也不时回北京,他还曾为女演员来小如(金小山的儿媳)量过活。晚年生活颇为潦倒,靠同行资助为生。在周德山之前,相声是撂地摊儿卖艺的营生,是周德山把相声带进了剧场,这是相声史上的一个里程碑。然而这时相声总是作为整场演出的二轴出现,侯宝林之后,相声开始成为文艺演出的压大轴之作,侯本人也成为殿堂级人物。
李德祥: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活跃于京津一带 的相声大师,相声八德之一。
张德泉:艺名张麻子,师承恩绪,常与李德钖同台表演,互为捧逗,有张谐李庄之称!
裕德隆:德字辈大师兄,门长。艺名“瞪眼玉子”,师从富有根。
当然我们说这八位是当时的佼佼者,但并不是说当时的其他相声艺人就都不行,与其同时活跃在相声舞台上的还有很多大家,如沈二爷的徒孙高氏三杰——高德明、高德亮、高德光;还有阿辅源的传人孙伯珍;武辅庭的传人吉平三;朱绍文先生的其他传人李瑞峰、郭瑞林、范瑞亭等;恩绪的传人卢德俊等等一大批 的相声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