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麓林山的石阶上俯瞰鹤岗。因房价相对较低,不少外地人选择在此买房
鹤岗市中心新世纪广场,每天都有身穿鲜艳演出服的市民在这里扭秧歌、敲钹击鼓
因为要来鹤岗买房,迪亚差点和家人“急眼”了。家人担心他被骗,“三四万块钱的房子,那得什么样啊,不得是大土道啊,都快出国了”、“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
“完了到鹤岗我一看,也没有网上说的那么荒凉。鸟也拉屎了,对不?”迪亚说。
国家矿山公园岭北矿露天采坑遗址,露天坑长多米,宽多米,最深处米左右
鹤岗作为黑龙江四大煤城之一,曾因煤炭产业繁盛一时。近年随着煤矿产业逐渐衰落,大量人口外流。如今提起鹤岗时,人们将“资源枯竭型城市”、“衰退型城市”、“收缩型城市”挂在嘴边。
鹤岗市主干道红旗路,一家门店燃放鞭炮庆祝开业,车流在烟雾中行驶
年起,鹤岗因为“白菜价”的房子而频繁见诸报道,此后陆续有人从全国各地出发,到鹤岗买房定居。
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负载着相异的故事和心事,其中不少人有在北上广深飘来荡去的经历。最终,他们来到鹤岗,因为在这里,他们至少拥有坚实墙壁合围出的、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天水湖公园,正在建设的高层住宅
“我跟我媳妇就是俩小燕子”
一位来鹤岗的年轻人的家,他调侃自己的房子是叙利亚装修风格——他没有装修,保留着房子买来时的样子
正式入住鹤岗那天,迪亚打开家门,傻眼了。
卖他房子的老太太把原有的家具、家电全部搬走了,“除了地板就是墙,连根笤帚毛都没有。”
供暖接近尾声,屋里挺冷。更要命的是没有床,打包的行李也没寄到。快到晚上7点了,迪亚心想这咋住,就跟媳妇说要不咱上旅馆。媳妇说不行,“咱都有自己家了,还住什么旅馆?”
俩人把大衣铺在地上,没有盖的东西,就那么躺着。虽然冷得不行,但迪亚还是跟媳妇说,“整挺好。”
迪亚32岁,老家辽宁抚顺。他是学声乐的,在沈阳读本科,又到北京读研,毕业后天南海北地跑,做声乐培训、接商演、签约唱片公司,把跟音乐沾边儿的工作全都做了个遍。
来鹤岗之前的四五年,迪亚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上海。早先一个人租住在17平的屋子里,婚后和老婆在浦东租了40多平的一室一厅,每月房租元,占去大半收入。年初,疫情来了,商演、声乐培训停了,迪亚的收入锐减。他开始寻思,假如有个自己的窝,就不至于焦头烂额了,“一躺躺10年也饿不死,对不?”他生出了到鹤岗安家的念头。
迪亚家附近的麓林山上有一尊菩萨像,刚来鹤岗时他和老婆来过这里,很多像他一样来鹤岗定居的人会来这里祈福
尽管亲人不看好自己的决定,年,迪亚还是揣着“刻意节省”下来的几万块钱,第一次到了鹤岗。接下来的一周,他跟着中介看了一圈房子。预算够得上的,看不上;看着哪哪都挺好的,预算不够,好一点的都得10多万。“后来都给我看绝望了”,第一次鹤岗之行,迪亚没能买到满意的房子。
年春节过后,迪亚和媳妇又来了鹤岗。这回他们没找中介,直接联系二手房网站上的房东,很快相中一套两年前刚装修过的房子,50平,最后4.5万成交。
鹤岗一处建筑上的迎客松背景墙
置办了一套二手家具,紧接着,迪亚又添置了热水器、洗衣机、冰箱,给卫生间做了防水,又把旧马桶扣回去。迪亚眼瞅着空房子慢慢具象成为一个家,“当你为家里边添每一个物件的时候,那个成就感啊。你看我终于添自己房子里了,不是给房东,不是给别人添砖加瓦。”
住进自己的房子后,一赶上刮风下雨的天气,媳妇就来到迪亚跟前说:“外面下雨了,老大了,呼呼刮风,老大风了。”迪亚很纳闷,心想这刮风也刮不到你,跟你有啥关系,咋一直说呢,快赶上天气预报了。后来迪亚想明白了,“就是因为吹不着她她才说,她幸福感就流露了。”
迪亚在鹤岗的家
“把面子放下说的话,是被逼到这的。”迪亚说,“我跟我媳妇就是俩小燕子,我俩选择搁这筑巢,就是因为搁这筑巢难度不是那么大。”
“这地方房子是这么便宜,鹤岗不需要什么就能给你一个家,这也是很多地方做不到的。”更重要的是,他认为鹤岗给了他说“不”的自由。有时候熬夜写歌,第二天就睡到中午,然后买买菜,做做饭,下午去艺术培训班教声乐,赚个百八十的课时费。心血来潮了,拉着音响到家附近的公园唱歌,也不放收款码,“我不卖艺,就是给人民群众唱唱歌。”
五指山公园,跳广场舞的市民和直播的年轻人
迪亚拉着音响来到公园中唱歌
公园老年人居多,唱了几首流行歌曲大家没什么反响,他就会选《好大一棵树》之类的老歌唱。偶尔,他也会去当地酒吧驻唱。最近,他每个月都要跑一两趟上海,去公司的录音棚录歌。随着疫情趋稳,商演陆续恢复,迪亚说自己又快要回到“满国跑”的状态了。
儿童公园内,更多见到的是老年人的身影
“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这座都市/谁在被迎接着/谁在被驱赶”
电视上的歌词次第变蓝,李良手握话筒,唱着他最喜欢的《夕阳之歌》,声音在卧室低徊。
来鹤岗两个月,每天晚上,他几乎都会在卧室“K歌”。一来为了解闷,二来“防止舌头打结”——这是他总结出的经验,长时间独处时,哪怕是自言自语,也要活动一下舌头。
李良出生于黑龙江鸡西,年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深圳工作,那也是他第一次去到东北以外的地方。
在深圳生活了10年,房租翻了几番,他也从来没考虑过和别人合租,一直是一个人租住在一室一厅。“你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生着病,就算有什么娱乐方式也娱乐不到你”,李良说,“有一种被世界单独剥离出来的感觉。”
李良起初从事的是一份销售相关的工作,工作内容就是把邮件翻译成日语,然后发出。最后一份工作是化妆品外贸,每周要出差两次,坐飞机在韩国与香港之间折返,这样的工作状态持续了5年。他从工作中看不到意义,“我承认不了,不能肯定自己,就算我收入高一点低一点,我的生活质量没什么变化,因为我要的就那么多。”
这些尺寸不一的行李箱,曾无数次伴随李良出差的旅途
看到鹤岗的新闻后,他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起码有个自己的房子,静下心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在大城市的话,为了食宿费用,你不得不去做一些事,回家之后刷点短视频,倒头睡觉了,如果这样重复过一生的话,我感觉太亏了。”
李良在鹤岗租住的小区,墙面上张贴着出租、售房的广告
小区旁是一处烂尾的建筑,小区内,两名老人在空地上种菜
在动身去鹤岗之前,他提前在市中心附近租好了房子,两室一厅,一年租金元。一间卧室用来睡觉,另一间卧室当做晾衣房和杂物间。安顿下来后,他跟着中介看了几套房子,最后选定了一套77平的二手房,花了6.5万。他把旧地板拆掉,打算铺上块买来的二手地板。他还想把墙壁重新粉刷,把卫生间的门口拓宽,把废旧的水管、阀门换掉……隔三差五他就过来收拾收拾,计划着明年搬进来。
因为“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父母”,而且从小就寄宿在不同的亲戚家中,即使买了自己的房子,李良也难以构建起一个家的概念,“没有过,没感觉。”他把房子定义为“一个住处”。
大部分时间,李良就待在租的房子里。在空旷的客厅发呆,看着阳光流进房间又缓缓退去。他来这里没打算工作,“赚钱肯定还是去大城市赚,来鹤岗赚钱的话就太不明智了。”他说自己生活成本很低,靠积蓄“能在鹤岗生活很长很长时间”。
他大概算了一下,一日三餐的成本不超过10元。必不可少的是一块豆腐,用来补充蛋白质,外加一些青菜,“才几毛钱一斤”。他很少冲动消费,“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买”。房间里放着一架锃亮的钢琴,是他在深圳的时候花元买的。除了弹琴,他还打算学习画画,从素描学起。他认为,无论音乐或是绘画,都可以作为表达的通路。
李良去早市买菜,一名劳务中介在招工,就业是去南方电子厂、电器厂等,每月最高元,远高于本地平均工资
他来鹤岗,最想做的还是写作。“现在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可以对自己的心情有一个舒缓,可以多想象一下这个世界长什么样,想象一下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
近些天,他总要跑去收拾房子,没有太多空闲去构思写作。但他一点也不急,“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每天在鹤岗卖出一套房
年7月1日,郑前的房产公司门店在投入使用4个月后,补办了一场开业仪式。鞭炮声中,蒙在招牌上的红布被扯下,“郑前房产”4个字完整显露出来。
平日里,郑前就坐在门店的工位上,桌上摊开3部手机,轮流回复着消息,每天都有几十上百人加他的